8.
“我会留下来帮你补习,费用是你的真心,代价是我的全部。”当跑操的集合哨响在柿子树下时,简韶坐在窗口,不知怎幺就想起了这句话。
宣讲团已经离开,好像这段时间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梦里她可以呼吸,甚至有了一个为她的悲伤而悲伤的朋友。醒来后只有刷刷的写字声逼近她的身体,淡淡的汗味,风扇在头顶吱啦啦地转。
“我要上985!”同桌坚定地说。每个人都在桌角写上了目标学校,她不敢写。从来没有得到过好东西的她,如果突然说要去最好的那一所,一定会被所有人认为是异想天开吧?
她只敢在寝室快熄灯的时候,偷偷上网搜索他所在学校的照片。每一栋教学楼,每一条小路,学生们的自拍,考试周的吐槽……她闭着眼似乎都可以勾勒出一副充满希望的图景。
简韶无法将这种热忱对任何人讲,就像她知道火车站有铁轨,而铁轨会通向远方,究竟通向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她从没坐过高铁,也没有坐过飞机,她没有去过这世界上的大部分地方,但是她非常肯定自己会向前走。
这份独属于十七岁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即便没有他的存在,灰扑扑的生活也因为有目标而闪着光亮。
但他还是来了。
在暑假伴随着蝉鸣涌来的那一天,简韶在图书馆看到了隋恕的身影。
他坐在走廊的落地窗边,穿着洁白的衬衫,身姿挺拔,几乎所有人进来的一瞬都能第一个看到他。
简韶的目光夹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在隋恕擡头的瞬间,假装并没有看到他,背着书包向前走去。
越靠近他,窗外的绿意便更加浓郁,经过阳光切割的花苞像钻石的切面,她感到了眩目。在她快要擦过他的桌子时,隋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简韶垂眸,看到了他的微笑:“好久不见。”
前生今世,好久不见。
他已经等了她太久太久了。
9.
隋恕全面接手了简韶的课程。
一开始,他便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他或许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研究员,但绝不是个好老师。
简韶忐忑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偏科一直很严重,我是不是太笨了?”
迎着她快哭出来的目光,隋恕摇头,温声安慰她:“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问题。应试和研究一直都是不同的,请给我一些补救的时间。”
他的声音太过和缓了,简韶一时没有回过神。
她一直很害怕出错,特别是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做错题,想一想都要手脚冰凉。但是在他的面前犯错好像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情,不会被嫌笨,不会被讽刺,也不会被戒尺打手心。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人生突然有了容错的空间。
简韶品味着这种滋味,学一会儿别的学科,便偷偷掀起眼睫瞟他一眼。她看到隋恕在研究课程大纲和高考样题。
图书馆闭馆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在林荫小路。简韶好奇地问:“你有收获了吗?”
“嗯——”隋恕帮她拨开头顶的柳条。
“其实不用那幺麻烦的……”简韶很不好意思,“‘我数学一直很差,靠背题到现在,稍微变形我就不会了……”
“那我们就把每个知识点在历年考试中的变形整理出来,怎幺样呢?”隋恕突然问。
简韶想,他在她的身边似乎并不是一位老师,而更像一位陪学者。他从他的生活里跳出来,来到她的生活里,以她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感觉像体考时跑八百米,最后筋疲力尽的一百米,他不再是旁边喊加油的那个人,而是攥紧她的手陪她一起冲刺的人。
“我会特别特别认真学的!”她承诺道。
隋恕的笑容十分轻盈:“嗯,我知道的,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有了隋恕的帮忙,做讨厌的数学题似乎也不再是那样可怕的事情。她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是每次做试卷都是在重复自己会的地方,不会的地方永远没弄明白。
隋恕会陪她做一遍题型归类,然后筛成不同的题组进行强化。她的心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安静下来,蝉鸣似乎也不再恼人。
休息的时候他会去打水,简韶趴在清风吹拂的窗口,看着鸭子成群结队地从河面划过去。老槐树结了一茬又一茬的槐花后实在是老了,被小孩们骑在枝干里,树皮都显得气喘吁吁。
她突然就想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井井有条地进步,平稳前行的生活,充实安静的午后。
回过头,隋恕带着点心和水走过来。简韶想,如果真的得到了梦想中的结果,或许也不会像想象中那幺快乐,她会非常平静。竭尽全力后,结果是什幺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她会永远记得备考的日子,努力的感受,以及被陪伴的温暖。
“学长,你觉得我能考上吗?”
隋恕倚在窗口,明净的日光扫在琥珀般的眸子里。虽然她没有说过自己的目标学校,但是他知道的,上一世她最希望的就是成为他的学妹。
变成她希望的那个闪闪发亮的自己,这比被爱更让她幸福。
所以看着她向这个方向前行的时候,他也会由衷地为她幸福。
“你会的,”隋恕笃定地说,“好的并不是学校,而是你在奔向它的过程中,更加坚定,更加自信,不再畏惧任何问题,因为你永远有办法解决。”
简韶捂住嘴巴笑起来,“真的吗?我好像无所不能了呢!”
两个人的笑声从窗子飞出去,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整个夏天。
10.
新学期来临前,简韶已经基本完成了补漏工作。开学前,她想找机会感谢隋恕一下,于是隋恕便看到简韶心不在焉一整天,最后憋出一句:“你喜欢吃什幺呀?”
他停下脚步,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简韶的眼睛清澈见底,嘴唇没有任何唇釉的修饰,是水润润的淡粉色。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零钱罐,里面是压岁钱和一些硬币,“学长,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幺,但是我真的想谢谢你的帮助——”
捧着零钱罐的小女孩,有着17岁纯粹的真心。
她会担心他看不上这里的饭店,害怕他拒绝,害怕他露出勉强的神色。
好像用瞳孔正对着太阳,连他都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沉甸甸的真心。邵文津离开小城前曾经气急败坏地指责他现在做的一切都在浪费时间,隋恕想,可能爱就是一种浪漫而无望的浪费。只有爱她的时刻,他才活的有一点人情味。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书本收进包里。
“我喜欢的吃的吗?”隋恕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正好,我要去买点蔬菜,你知道哪里有卖的吗?”
“我家那边有小的菜市场,”简韶有些意外,“咦?你会做饭吗?”
隋恕笑着应一声。
简韶睁大眼睛,“一直都是自己做吗?”
“嗯。”隋恕推开门,带着她向外走去。
简韶在一旁叽叽喳喳,好奇地问来问去。隋恕的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上一世,甚至是他们还不太了解彼此的时候。简韶陪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在厨房切生菜丝做沙拉。
他记得她握着的是一把如意云头状的勺子,那天他们一起煮了牛奶燕麦粥。他还记得在简韶离开后他也曾想复制那时候的场景,但是马南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没有新鲜的蔬菜,也没有她的痕迹了。
隋恕的胸口泛起钝重的疼痛。
失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明显的痛苦,就像回光返照时的思维最清晰,他只是反复反刍着回忆。可是回过头看伤疤愈合的过程,便像被无形的绞线一点点勒紧。
“你怎幺了?”简韶敏感地觉察他的呼吸发生了变化。
“我没事……”
隋恕的脚步停下,距离简韶妈妈的店铺,刚好还有两个路口。
“我的住处在这里。”
简韶顺着他的话音看上去,老小区低矮的小阳台上养着多肉植物。
她以为他会住酒店,或者好一些的小区,没想到他离她不远也不近,刚好两个路口。
简韶的目色闪烁。
青春期的小女孩,渴望他的靠近,又害怕他靠的太近,看到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直视的细枝末节。他在保护她的自尊心,简韶感觉眼眶酸酸的。
“要上去坐坐吗?”隋恕问。
“会打扰你吗?”
“随时欢迎你。”
简韶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跟着隋恕上了楼。
老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楼洞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小广告。声控灯坏掉了,阴潮的味道,有时候甚至让人有莫名深吸一口气的奇怪冲动。
隋恕用钥匙打开门,房间很敞亮,家具也都是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那些。
简韶本以为他会嫌弃的,就像她以为他会吃不惯小地方的馆子,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上辈子他被囚禁在无法活动的审讯室,戴着脚镣,甚至还不如这里。
隋恕将新拖鞋拿出来,好像并没有看到她复杂的神色。
这一世他来到她的身边,就是为了在她伤心时,不至于只能说出“原来你过的是这种生活吗”这样苍白的话语。
他知道了水龙头只能流出冷水是什幺样的感觉,没有暖气的厕所会装取暖的浴霸。遍地的民工旅馆,只需要十块钱一晚。死掉的按摩女被擡走的时候,老板会摸走她没抽完的半盒烟。
这条巷子实在太长了,才让她花了十八年的时间才走到蓝天之下。隋恕终于能够理解为什幺上一世简韶总是有些恍惚。他给她的生活环境就像突然把她架到空中楼阁上,她没法在其中找到平衡点,就像走钢丝随时会摔下。
可是他为什幺这幺晚才明白这些呢?
隋恕想,上辈子他失去她的爱情是对的。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无法专注于她的心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赢走她的爱情。
他明明可以亲自来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走一走她走过的地方,听一会儿她过去的故事,但是他没有做。
每多想一分,隋恕心头的折磨便沉重一分。不过他并没有将这种心思放在脸上,在简韶好奇地四处张望时,他熟练地打开冰箱,找到她喜欢吃的东西,开始做午饭。
“啊……好香啊!”
简韶参观一圈完毕,发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吃的。
“学长,太巧了,我们喜欢吃的东西一样哎!”简韶开心地跑到厨房,向他宣布道。
隋恕笑着望着她,默认这一切,“那去洗手吧。”
简韶高兴地应一声,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我没拿碗筷,我来做吧。”
“都在这里了。”隋恕放到桌子上。
简韶感觉像做梦一样,隋恕真的遵守约定陪她学了一个暑假,甚至吃饭的口味都和她一样。她并不知道,上一世在海外生活的日子里,一直都是隋恕做饭多一些。
酒足饭饱后简韶摸着肚子,突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她想请隋恕吃饭的,怎幺到头来成了他下厨喂她了呢?
那就下一次吧……她在心里许愿,高考后的夏天,她要用最漂亮的成绩,堂堂正正地请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