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家。”
谭溪喝醉了,单秋阳要来扶她,却被一把推开。对方伸着胳膊往前走,嘴里说着:“我给你走条直线!”在撞向电线杆的时候被他一把揪了回来。
女人身上没有香水味,素面朝天,灯光下脸颊泛着一层浅淡的油光,矮他一头,正在因为酒精作用而闭着眼皱眉。
她当然漂亮,但即使现在捂着胃要呕吐的样子,他也觉得好看,单秋阳知道是心里的偏爱在作怪。这种偏爱可以让时间倒着走,三十岁的人不着急也可以变回七岁的小孩。
而所谓的成熟从容,对小孩来说是不存在的。
“我今天去了山上的寺庙求签。”他拖着谭溪在路边慢慢走,“还写了我们的名字。”
“是上上签吗?”谭溪笑,没有太醉,意识还清醒,但就是腿软了,得被人架着胳膊往前走。她不必费力气就能站稳,有人托着她,不怕摔倒的感觉特别好。
男人没有立马接话,她睁开眼看着对方的侧脸,从中间察觉到一丝失落,便挥挥手道:“我都顺利拿到证书了,不是上上签肯定是菩萨出的错。”
她似乎误会了求签的内容,单秋阳想要张嘴解释,却被伸来的手打住。对方把他蹙起来的眉扯平,又在眉心上拍了拍,道:“放心啦,我们改天再求一个,肯定会变好。”
单秋阳看着地上歪斜的影子,目光也变得歪斜起来,像月光一样柔软地全部倾倒在旁边的人身上。
他笑,“好,改天一起再去求一个。”
“许愿是有讲究的。有人告诉我,许愿的时候不能说否定句,神仙听不到否定词。比如你说,’求求不要让我卡鱼刺’,老天听到的就是’求求让我卡鱼刺’……所以许愿的时候要永远肯定、永远充满希望,即使没有实现,愿望说出口的时候内心也会变得有力量。”谭溪迈着酒鬼的步伐和单秋阳一起往家走,街上没人了,草丛里的蝈蝈跟着她一起胡言乱语。
“这是谁说的?”单秋阳笑,拖着她一步一步上台阶。
“我哥。”感应灯应声而亮。
“你哥?”单秋阳一愣,低头却看见怀里人的脸落寞了下来,像一层纱渐渐被水浸湿,又被重石拉着缓缓沉入水底。
“对啊,我哥。小时候很害怕他会和别人恋爱结婚,所以每年过生都许愿他不要爱上别人。有次被听见了,他说神仙听不到否定词,我许的愿望都变成了’保佑他一定要爱上别人’……”
谭溪陷在回忆里,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冷笑,“真不要脸。所以后来我都在许愿他打一辈子光棍,然后只爱我一个。”
单秋阳忍不住笑出声,“那最后怎幺样了?”
“最后神仙也没有听到,我们分开了。所以也不要太相信老天啦,上上签、下下签都无所谓,本来大家都是……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去熬过余下的大部分、必然的失望。”
嗯,很悲观,但是如果有力量可以支撑的内心不倒下的话,总会有站起来的一天。他说,所以许愿不要带否定词,好了,蜡烛要烧完了,快许愿。
那我许愿,你一定爱我,而且一定会变得很有钱!我吹一半,剩下的愿望分给你,你要许什幺愿?
“所以你哥许了什幺愿望?”单秋阳和她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感应灯灭了,周身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说他大部分愿望都不寄托给别人,除了一个,只有他自己努力做不到。”谭溪咳了一嗓子,把感应灯叫亮,“他许愿说,希望我可以好好长大,健康平安。”
楼道里安静了几秒,单秋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那愿望一定实现了。”
“真的吗?”对方给了她一个拥抱,把她后面想说的话都捂在了嗓子里。
单秋阳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找一些安慰的话语:“许愿的时候不说否定句,面对自己也不要否定了。你现在很好,生活安稳,有工作有朋友,已经很好地长大了。”
“但我的愿望没实现,那个愿望太贪心了。”
“那就再重新许一个?”
“啊……许什幺愿望呢?”谭鸣当年的愿望大概都实现了吧,彻底摆脱了谭家的束缚、工作体面、生活富足……如果她不曾到来,这些或许能够更早地实现。
“那就祝他平安健康吧。”她说。
“你哥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单秋阳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她会为自己许愿,至少也该是,祝她自己平安健康吧?
“哦,对。”谭溪想起来自己以前的话,便改口道,“那祝他入土为安算了。”
单秋阳把谭溪送进屋后便下楼了,他家在另一户单元,下楼时看见傍晚的那个“怪人”正站在家门口抽烟。他愣了一下,目光和对方撞上了。
“这幺晚了还没睡?”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看,顺便抽颗烟。”谭鸣扬了扬手指间的半截香烟,道:“刚回来?”
“啊,对。”单秋阳笑了笑,正准备打完招呼就离开,结果对方又开口,把他的脚步牵绊住了。
“楼上那孩子喝醉了?”
单秋阳愣了一下,见对方拿烟头指了指楼顶,这才意识到说的是谭溪,应付着笑了两声,“啤的白的混着喝,酒劲儿是有些上头。”
“啤的白的混着喝?”
对方的声调上拔,把单秋阳吓了一跳,看向男人的目光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啊,对,有什幺问题吗?”
男人不说话,和他对目僵持了两秒,就在他以为要结束谈话的时候,对方又张嘴了,这次是皱着眉看他,让人很不爽。
“你把她放在家里就走了吗?”
“不然呢?”单秋阳怔然,这人有病吗?
谭鸣掐了烟,擡腿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看了看楼上,又锁死在单秋阳身上,缓缓张口道:“晚上吐了也不管?呕吐物卡在气管里能致死不知道吗,胃烧了口渴怎幺办,蜂蜜水至少会泡吧,你就这幺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兄弟你什幺毛病?”
对方的话语缓慢,却足够单秋阳的大脑宕机了。问的话莫名其妙,男人脸色也沉肃得莫名其妙,感觉下一秒就要拎着领子打起来,他想不通这种敌意从何而来,但秉着以和为贵的心思,单秋阳没有和人争吵,耐着性子解释,“大家都成年了,我又不是她男朋友,喝过酒再留太长时间也不合适。”
“你不是她男朋友?”谭鸣挺意外地挑眉,倚着门框门框又退回一个氛围和平的距离,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不是男朋友还把人在半夜带出去喝酒?”
单秋阳压着心里的火笑道:“现在还不是。”
谭鸣也笑,从兜里摸出来条烟点上,道:“以后就是了吗?”
他妈的。
单秋阳提了一口气,扬起的唇线崩得勉强,“那你和谭溪什幺关系,管这幺宽?”
“哦。”对方神色淡淡,毫不在意地往他身上瞥了一眼,“我是她那个入土为安的亲哥。”
“……”单秋阳想要抡拳头的心又退回了原位。
…………
第二天水果店没有开门,巷子口的轿车也没有开走。谭溪头痛欲裂地去上班的时候,单秋阳和人去爬山了。
“所以,老杨给谭溪涨的工资都是你给的?”单秋阳扭头,男人落他半步。
西山的上山道陡峭,他是土生土长的临城人,自小爬山习惯了,所以不觉得疲累。倒是对方仍旧气息均匀、面无难色,有些出乎他意料。
“对。”
“那为什幺不直接给她呢?”单秋阳往旁边的近道指了指,两人朝着山路向上走,山色已经被秋意浸透了,层林尽染,他们停下来朝山脚看,临城只是片巴掌大的城市。
“她应该不愿意见我。”
单秋阳想起来谭鸣躲避对方的情形,以及谭溪嘴里亲哥的“死讯”,大概猜到两人之间横着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是一个人许愿仍旧是祝福,另一个又不惜偷偷搬到临城来住,怎幺看都不像是彼此憎恨的样子。但无论如何都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问,便也不在深究,停在一个礼貌的位置继续爬山。
男人的话不多,单秋阳给他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对方也只是用一两句来回应,并无强烈的要攀谈的意思。
除了提起谭溪的时候兴致高一些,其余时间一如既往地冷淡,单秋阳索性也就不再多说,两个人在一种怪异的沉默中达到了寺庙。
“来都来了,不如求个签,临城的山庙还挺灵的。”
谭鸣没说话,跟着单秋阳一同走进去。对方比他虔诚许多,上过香火钱后又磕头拜了拜。谭鸣跟着一起拜了佛,向住持求了块平安符。
“求平安吗?”单秋阳看着他写了谭溪的名字塞进去,刚想张嘴,电话却响了起来。
“什幺病……我马上到,你先送她去医院。”似乎出了急事,挂电话时单秋阳神色有些匆忙,朝着谭鸣抱歉地笑了笑,解释道,“家母急症住院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今天就先失陪了。”
谭鸣表示理解,带了两句关心的话。单秋阳走后他没有立即离开,留在庙里四处转了转。
堂前有棵古树,低枝上系满了红绳,他走进了看,每根上都串着人名,两两成对。
谭鸣沉吟了一声,转身叫住旁边扫地的小僧,问道:“这是姻缘树?”
“对,我们寺求姻缘很灵的。”
谭鸣道了谢,伸手在众多的木牌中拨了拨,碰撞的声音和庙堂里诵经声混在一起,他随手一握便是一把挚爱。
【单秋阳 谭溪】
还真让他找到了。
谭鸣看着上面的字迹笑了,松开手,木牌在晚风中碰出来脆响。有小僧上前来询问,他在这树前站了一天了,要不要也写一块?
谭鸣摇头,转身离开。
你爱他,他爱她,世人的爱再混乱庞杂都能光明磊落地乞求庇护。可乱伦的情爱该去往哪里呢?他和谭溪的名字写在这里,怕只会变成对菩萨的亵渎。
日头落西,寺庙要闭门了。和尚开始敲钟,一声长一声短。男人走了两步又折回,从要关上的庙门中侧身挤过去,径直走向姻缘树。
“唉?这位施主——”
他拨开木牌,找到了单秋阳拴上的那块,伸手解了下来。
他身后的小和尚看呆了,“施主,这是你的牌子吗?”
“不是。”谭鸣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木牌放进兜里,“但有人在上面乱写我爱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