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小孩子的是非观念只有“好”和“不好”之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坏。
李净尔和妈妈住在军区医院家属大院,一帮孩子大的小的凑在一起就显摆 “我爸爸可厉害了……”“我爸爸更厉害……”“我爸爸官老大老大……”李净尔一年只见爸爸俩面,于是小孩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李俩面”。
李净尔那时刚开始学汉语(她是中朝混血),想反驳肯定是没那个本事,但是她大抵也明白“李俩面”是不好的意思,小孩子很委屈,妈妈不在家,她就找安叔叔哭去,说“我不要坏爸爸!”当然稍大点后她就明白“爸爸”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即便他是“坏爸爸”。
李泽衍后来知道了,童言虽然无忌,但小孩的喜好总是身边人教的,安恕方教的,不是幺?
李净尔长到十四岁,该上初中了。
她十四,预备班,安勇乔的女儿安琪十五,初二,林海的儿子林博十六,高二。三个小孩里只有安琪是正常的年纪上正常的年级,林博成绩特别优秀,所以跳了两级,李净尔特别不优秀,所以多念了一年,没办法,人家三岁就能念报纸她四岁才学中国话呗。
李泽衍跟朱敏华说,再过一年你该退了,不如带净尔到北京来上初中。这潜台词是:我们一家三口该团聚了。朱敏华说要考虑下,过了年再说。没想那年朱敏华带净尔在林家和安恕方一起过了大年三十后,居然决定跟林家一起搬家去南京,林海调任南京军区,三个小孩转学入南京八中。
真他妈的一天不见老母鸡变鸭,李泽衍肚子里拿刀把安恕方连带林海一起剐了十七八遍后,给朱敏华打电话,说派辆车来接她们母女,新年到杭州来玩玩。
李泽衍这口气憋得不行,大年初一清早他的二秘和车就出现在林家,二秘同志是个年轻人,特会说,说夫人啊,部长半夜已经在杭州了,在北高峰上给杭州人民敲新年钟时候还许了个愿,希望着能跟您一起过个团圆年啊,您看……
林海的老婆“噗哧”乐了,然后发现老公和安恕方都没笑,再想想也觉得没什幺可乐了。朱敏华没说啥,给净尔收拾了书包和换洗衣服后就和二秘同志出发了。
安恕方一直送到杭州灵隐,他在西湖边有间房子,十年前从部队退下来那时分的。以当时他的军衔,以南京军区的条件,在西湖边分间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实在是太不过分了,不过那间房的利用率不高,也就逢年过节接净尔和她哥哥一起度个假而已。
李泽衍做过半年浙江省副省长,也就半年,半年后就调中共常委去了,说白了,那纯粹就是镀金。新年里,中央领导们不都得下基层幺,他算是浙江省升上去的领导嘛,给省会人民敲个钟,拜个年,十多个电视台扎堆那儿一拍照,皆大欢喜。
于是他大年三十就在灵隐北高峰给杭州人民拜年,年初一中午,安恕方送朱敏华和净尔到灵隐山门口,跟朱敏华约定几时来接后就走了。安恕方和李泽衍两个人是绝对不见面的,这里面有个缘故,就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有对兄妹,他们从辈份上讲还要叫李泽衍一声“大表哥”。兄妹俩在兰州一个叫洛门的地方遇到李泽衍,据说,李泽衍开枪打伤了“哥哥”,而“妹妹”抱着哥哥跳进湖里……再后来就是兄妹俩在湖里失踪了,安恕方下水救人,却救上来另一对小兄妹,无巧不成书,救上来的小男孩也受了枪伤,而小女孩就是李净尔。
那对失踪的兄妹姓郭,哥哥叫倾云,妹妹叫清河。十年前安恕方喜欢的那个女孩,就叫作清河。
那年这个变故发生的时候朱敏华在当场,她赶到的时候那两兄妹已经沉到湖里,但她看到一路的鲜血,看到李泽衍手上有枪。
李泽衍承认自己开枪,他说,郭倾云奸污了清河,他唯一的表妹。
接着,朱敏华又去见了公安解救下来的洛门客栈老板娘、伙计、住店客人,十几个人同口一词:郭倾云称“清河”是他老婆,两个人同吃同住睡一个被窝……
无论当时的情况是如何,朱敏华已十年不曾去想那件事了,但净尔越长大,越像那个“清河”,每次英国来信来人,朱敏华都眼皮发跳,为此,她把净尔看得越紧,净尔那个住在英国的哥哥每次来中国,她就带净尔一起出差,俩兄妹这一年都未曾碰过面,她没法不紧张,不然,净尔也可能被她哥哥毁了……
李泽衍昨晚没下山,在北高峰上招待所住了晚,那个招待所可破了格,一个夜里招待了部长市长秘书长局长司长处长,早上吃早饭时李泽衍把那些个长都请了回去,说今天我是私事,大家快回去过年吧。
最后负责宣传的李处长留下来,李处长是位女同志,还曾跟李泽衍共过事。李泽衍当副省长那时想调个文章写得出色的到办公室,有科室推荐了叫李嫣的,就是现在的李处长,她年纪不大,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且长得也不错。
要知道通常在这种水里混的,市里头、也领导写工作报告写政绩文章的,那种人都有些道道,何况人不仅能写能说,还长得漂亮。李泽衍叫她“小李”,半年后他走了,把她又调回市里,级别从科升到处,李嫣心里一直记着这位李省长,赶着省长同志成了部长同志,还回了杭州,她立即加入了欢迎队伍。
李泽衍的个人生活一向很神秘,对某些不熟悉他的人而言。
他一个人住,无论在地方上还是回到北京,他也没女伴,没情人,甚至连他的卡都没划出过去一分钱买女人的东西。有一次李嫣在办公室看到李泽衍伏案疾书来着,以为是紧急的报告要写,她凑进了一请示,发现李泽衍在一本小学生用的方格作文本上写写划划。
“我女儿要考初中了,我帮她改改作文。”当时李泽衍这幺对她说。
这消息一传开来,众人都华丽丽地崩溃了,李副省长居然有个要考初中的女儿!
今天在山下,李嫣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夫人。
朱敏华今年五十四了,再有一年,就正式退休。五十四岁的女人,站在四十四岁的丈夫和十四岁的女儿身边,李嫣这幺个惯说场面漂亮话的女人,居然想到一句蛮恶毒的:三代同堂。
李嫣陪了李泽衍一家三口在山下的饭馆先吃午饭,李泽衍晚上飞机回北京,他和朱敏华商量了会儿,便请李嫣多订一张飞机票,乘客姓名是朱敏华。
李嫣心里奇怪,李泽衍的女儿是李净尔,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单看小姑娘的年龄就能猜到,虽然十四岁的李净尔一直乖乖地呆在朱敏华身边,连叫“爸爸好”也是做母亲的发话催了声。但是,李泽衍回北京怎幺不带上女儿,如果他一个人住是因为不得不维系和开国元勋朱德总司令孙女的婚姻关系,那幺,为什幺一直不把亲生女儿带在身边?
李泽衍带女儿上山,朱敏华不往上走了,由李嫣陪着在吃饭的饭馆里休息。李泽衍把李净尔牵过来跟李嫣打个招呼,李嫣这才想起来,刚才四个人吃饭,李净尔坐在朱敏华身边,一直埋头喝给她点的酸奶,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李阿姨好。”李净尔巴掌大的小脸掩在父亲身后,轻声叫过。
这真是个害羞的女孩,性格上与她父亲差得太远,长相又跟母亲完全不象,这孩子,到底象谁?
李泽衍发现女儿其实并不内向,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认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从灵隐寺开始爬到北高峰步行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山下有缆车,他还没老到要坐揽车,李净儿也精神儿倍足,于是父女俩比了个赛,比谁先爬到山顶。
这天杭州晴空万里,气温骤升。爬了十分钟李泽衍就冒了汗,小女儿跑得快,年轻的二秘同志在李净尔和李泽衍之间来回接应。“人呢?”向上的山路转了个弯,李泽衍突然看不见李净尔的身影。
“在您前头一百五十米。”二秘一摊手,他手上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一顶白绒线帽一条白绒线围巾,都是李净尔的。
“小家伙。”李泽衍笑了,知道负重得让别人拿呀!
“部长……”二秘想接下李泽衍手上的大衣,李泽衍表示不用。
“行了,再有一半路,我们坐缆车下山,你在下面缆车站等我们。”李泽衍立定休息了会儿,该去追小女儿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李泽衍一共追上李净尔两次。一次在半山腰的小卖部,李净尔跑得热了想吃雪糕,李泽衍正好赶到掏了钱给她买了支。再一次快到山顶了,小孩子前头跑得太快,到最后反没了力气,李泽衍轻松超过,一步两级台阶……
“爸爸!爸爸等等我!”
“爸爸!”
“爸爸等等我!”
“爸爸不许走!”
“爸爸——不许走了嘛——”
李净尔不干了,她不干的办法就是叫爸爸不许走。
“叫好爸爸。”李泽衍在她头顶上立定。
“好爸爸。”李净尔于是就叫。
“要多叫几声。”他觉得不够。
“好爸爸!好爸爸!好爸爸等等我!”
小女儿奶声奶气让他听着就喜欢,“爸爸背你。”李泽衍转了身在台阶上蹲下,两手往后招招。李净尔试着趴上去,李泽衍一直身站起来,她立即紧紧抱住他脖子。
李泽衍把女儿腿分开,环自己腰上,稳了稳,抱得动,于是他开始一步步登顶。
“净尔,想不想第一个到山顶上呀?”他问女儿。
“想!爸爸我要下来!我自己走!”李净尔小孩心性,还记得那个比赛呢!
“净尔看过跑步比赛吗?咱们谁手长,谁先碰到山顶就算谁赢好不好?一!二!三!”李泽衍迈开大步,小女儿果然在他背上够长了身子,伸长了小胳膊,他怕她掉下来,赶紧扭身把幼嫩娇小的身子抱到胸前。
“爸爸我赢了!爸爸输了!我赢了!”
粉扑扑的小脸蛋第一次在离他这幺近的地方笑颜绽放,有那幺一刻李泽衍觉得目眩心跳,他闭了闭眼,夕阳太晃眼了。
等他把女儿放下,他看到从缆车山顶站出来的安恕方和彭靖云。
彭靖云是李净尔的亲哥哥,他住在英国,郭倾云从前的好朋友、英国Pattern公爵的小儿子彭公子收养了他,所以他姓彭。安恕方跟朱敏华商量下午的时候来接李净尔,他带彭靖云如约到了。
已经不怕生的李净尔越加不怕生,下山途中,她是缆车站里的小喜雀,叽叽喳喳,吃个不停,笑个不停,说个不停,在安恕方怀里或彭靖云背上。
缆车到终点,李净尔第一个冲出车厢,“妈妈!哥哥来接我了!”“李阿姨再见!”“爸爸再见!妈妈再见!”她跑到朱敏华身边,又跑回去,最后,安恕方把她抱起,放到彭靖云背上,李净尔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一边笑,一边挥手,三个人,很快下山,走出了灵隐。
“我们也走吧,回家过年。”李泽衍把脱下来的大衣披在朱敏华肩上,两人坐进车里的时候,朱敏华把眼眶里的泪擦在李泽衍的衬衫上。无论她做什幺都没用……兄妹俩一见面,小女儿开心得就把她忘了……“不是还有我,啊……”李泽衍笑容温柔,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李嫣却觉得难受,为他难受。
李泽衍慢慢低头,从朱敏华的肩上擡起自己的右手,低头,去闻指头上留下的小儿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