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吗?」阿桃问。
我们在运动中心踩着脚踏车。兽男离开的一周之后,我又恢复运动习惯,这是在他冬眠时培养出来的习惯。
「不是不给他机会,是我搞不定自己,之前的惊吓和打击太大了,我想到如果继续交往下去,每年都要这样来一次就受不了。」我边调整机器速度边说。
「也是。如果我老公每年都会生一次重病,医生还宣告说不确定会不会死亡,我大概也会离婚,眼不见为净,心脏不够强是无法承受这种事。」
我懒得解释外星人相关事宜,只跟阿桃说兽男得了种冬天要冬眠的怪病。
「其实我可以接受春夏秋三个季节跟他同居,然后冬天他去睡他的大头觉,毕竟我已经知道要怎么跟自己共处。但看着他的身体然后不确定他会不会随时死掉,我做不到。」
运动、画画和哔叽已经让我的寂寞和孤单得到很大抚慰。
「我也做不到,感觉就像每天都在走钢索。」阿桃想像了一下那种情景。
「中间他还一度...像假死一样,心...心跳停止,我真的是差点崩溃。」其实是已经崩溃了。
「太可怕了。妳怎么撑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撑过来的,哈哈。」大概是因为有哔叽在吧。
「能笑就表示好点了吧。」阿桃看着我说。
「应该是。」
兽男搬走的隔天,我马上跑去人烟稀少的山上,疯狂地咒骂一番,我骂他跟白痴一样没跟我说假死这么重要的事,也骂他为什么要跑来地球让我遇到,还骂造物主干嘛把他造成会冬眠时会有万分之一机率死亡的物种,最后我骂我自己,为什么要蠢到跟睡着的他天天面对面,在那边自我折磨。骂完之后我蹲在沙滩上哭很久,觉得心情轻松不少。
「人为什么这么害怕生离死别呢?」阿桃像是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也还在找答案。」我说。
回到家帮哔叽整理了鸟笼,又放牠出来玩后,我打开电脑,收到一封兽男寄来的e-mail。
「亲爱的北鼻:
虽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叫妳北鼻,但让我先这么叫吧,妳跟哔叽都过得好吗?
妳要我搬出去那天,我真的吓到了,我觉得好心痛,我从来没这么心痛过。
搬出来后很不习惯没有妳的生活,很想妳,有时也会想哭,但昨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忽然想通了,在我冬眠的时候,妳也是这样一边心痛一边寂寞的度过每个晚上吧?
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妳的心情,忘记先把假死的事情告诉妳。
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妳的心情,不该先把冬眠中可能会真死的事情告诉妳。
让妳承受了这么多,真的很抱歉。」
信很简短,没有署名,只在结尾的地方画了一颗绿色的光球。
我没有回这封信,因为有很多话想说,不是一封信能说得完。
但也什么都不必说,因为他懂了,懂我所经历的一切,那怕他体会到的只有十分之一,我都觉得欣慰和安慰。
然后我们没有再联络,没有讯息,没有电话,没有通信,像消失在彼此生命中一样,干干净净。
又是很炎热的夏天,蝉在窗外唧唧唧的叫着。
三个月来我积极地去参加了一些心灵成长的讲座和工作坊,也看了很多相关书籍,试图寻找人对生离死别的恐惧的答案,虽然还不很透彻,但好像能循到一些蛛丝马迹。起码又学到不少面对和释放自己内心的恐惧的方法。
叮咚叮咚。手机讯息声响起。
「我可以去找妳吗?想把三个月的房租还给妳。」是很熟悉又陌生的他。
「嗯,什么时候?」
最近心情比较平静了,见到他的话应该不会太激动。
「等下好吗?」他回传。
「OK。」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家里和自己,虽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但决定随遇而安,我想看到他的时候就自然会知道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了。
「可以让我进来吗?」才十分钟我就收到讯息。
我打开房门,门外没人,看了看窗户外,才发现空中有发着绿光的不明物体。
「你不怕人家看到吗?」我翻了个白眼,开窗让他进来。
「人们很少看空中有什么,大多是在想自己的事。」兽男用哲学态度说。
真是诡异,隔了三个月没见面,我们的对话方式还是差不了多少。
「呃...妳最近怎么样?」他有点尴尬地问。
「还可以。你呢?线上教学顺利吗?」不顺利的话他应该无法还我钱。
「嗯,很顺利,陆续有外语杂志找上门来,要我帮他们写专栏,想线上学习的学生也不少。」
总觉得他面对我的态度有点别扭,但我无法从他的真身看出他的情绪,因为没有表情。
「啾。」哔叽飞到兽男身上停着。
「牠好像很喜欢你,你在睡觉的时候牠都一直飞去你身上。」
我竟然可以波澜不兴地提起他假死,看来真的复原不少。
「嗯,我知道。」他说。
以前的我应该会好奇他为什么知道,也曾想过等他醒来后要问他我为什么会做那些似真非真的梦,但现在我觉得那些都不是很重要了。
「啾啾。」哔叽又在兽男身上拉了一坨屎。
「不好意思,每次都在你身上拉屎。」我拿面纸帮他擦掉。
「没关系...对了,这还妳。」他递给我一包装了现金的信封袋。
「放着吧。还有别的事吗?」我心情平静地问。
「没、没有了。我们...妳如果有空的话,改天能不能一起出去走走?」他小心地问。
「嗯。」
「那...那我们再约,我、我走了。」
他身上的绿光一下黯淡一下变亮,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
「妳、妳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推开窗户又转身问。
「有。」我踌躇了一下。
「是、是什么?」
「我很想你。」
他僵住不动。
「你可以留下来一下吗?」
「当、当然可以。」绿光又开始忽大忽小,而不是忽明忽暗。
「你可以像以前变成球让我抱着吗?」我问。
「嗯。」他马上把自己缩成球。
「好久没这样抱抱你了。」我把球揽进怀里。
「呼呼呼呼。」他发出KMT184.05星人的低鸣。
「你干嘛故意不用人声说话?」
兽男没有回答,只是轻微的抖着。
「你在哭吗?」凭我对他的了解,大概是哭了。
「呼呼呼呼...」
我集中了一下意念,观想自己想看到他的人身和听到他的人声,有点生疏,但成功了。
「傻瓜,怎么哭了。」
幻化成人形的兽男脸上,满脸都是泪水,我伸手帮他抹去。
「我、我高兴,但是也、也难过。」他断断续续地说。
「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我才不、不是狗。」
「啾!」哔叽飞过来我身上。
「牠也觉得你是。」我掐掐他的脸颊。
「才、才不是。」兽男的泪水还是流不停。
「乖。」我吻去他脸上的泪。
「想妳...呜呜呜....北鼻....呜呜...」他抱住我。
「哭个够吧。」
这半年来我所学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情绪的接纳和释放。
我拍拍他的背,拉他到双人沙发坐下,人形的他比较方便的就是我可以看到手是手,脚是脚,知道哪该抓哪不该抓。
「我我我竟然在妳面前哭了。」兽男害羞的说。
「有什么关系,我不也在你面前哭过。」
「嗯。」
兽男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很无辜又惹人怜,我擦干他的脸。
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黑眼珠的外围隐隐闪着一圈翡翠色的光芒。
「你的眼睛...」
「升、升级版。」
兽男说每次冬眠,就会有七天的假死期,假死期心脏会停止运作,也就是我看到黄光消失不见的时候,七天过后,心脏重新运转,但会散发出不同的光芒,身体机能也会有些微改变。
「所以你的能力也会跟以前不一样吗?」
「不会完全不一样,有新的能力,然后有些旧的能力会失去功能。」
「嗯,只要是人都会改变的。」不只外在,内在也是。
「妳...妳想要我搬回来吗?」那带绿光的眼睛探询着。
我摇摇头,他表情显得有点失落。
「我没有办法承受天天生活在一起,但哪天突然失去你。」
「啾。」
哔叽用鸟爪抓抓牠的脸,打了几个呵欠。
「但、但妳跟牠也生活在一起。」
兽男的意思是有天我也可能突然失去哔叽。
「这不一样。我有心理准备,知道牠是老鸟,寿命不会太长,牠走了的话我能坦然接受。」我搔了搔哔叽的小耳孔。
「那、那我呢?」他楚楚可怜地问。
「我会抱着期待,希望你醒过来,但又必须告诉自己,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每年都要这样来一次,我心脏没那么强。」我叹了口气。
「对不起。」
「你干嘛要道歉?」
「我们从小的健康教育就会教大家这种生理现象,所以对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爸爸妈妈也都是在冬眠中离开的,但妳又不是KMT184.05星人,当然无法马上接受,就像...就像我很难接受性幻想不等于出轨。」
「在冬眠中离开,听起来很安详。」
「嗯,七的假死期后的确可能不再醒来,身体会慢慢消失在空气中。」就是能量团的消散。
「那我白担心了,当时还想说要怎么处理你的大体。」
「我一直以为妳可以接受,因为妳说没有我也会好好过生活。」兽男很惆怅。
「我太高估我自己了。」
我对兽男的情感需求和依赖比我自己想像得还大,而我现在必须做的,是要靠自己来满足这些情感需求,减少对他的依赖,才不会在失去他的时候极度的失落。
「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他深吸一口气后问。
「如果要继续在一起,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而且我必须花很多时间,去做好有天你冬眠可能不再醒来的心理准备。」
毕竟他学习了五百年的时间,我却才第一次遇到。
「我能帮妳什么?」他握住我的手。
「我想这是我要靠自己努力的事,去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那也许我要克服的,就是有竞争者的恐惧。」他指的是老怕我跟别人交尾。
恐惧的表相千变万化,但恐惧的本质没有不同,就是让人活得不平安、不快乐。
「以后我不要太常来找妳好了,减少见面的频率,不固定时间见面。」这对很黏的兽男来说是个挑战。
但这样对我学会面对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假死期才有帮助,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哪年的冬眠就消失在空气里,如果以后不知道兽男什么时候会来找我,那比较能用平常心看待他的消失。
可以的话当初真的宁愿不知道这件事,傻傻地一天过一天,等到他哪天真的不见了再说,不必时时提心吊胆。
「那以后我不会在你面前性幻想,也会尽量不提想跟别的异性见面之类的。」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挑战。
我觉得心灵的忠诚是最重要的,意淫异性或是一般朋友的互动不算什么,又不是上床,凭什么要为了对方改变。可是保守的兽男也需要时间调适。
「好...妳如果有男、男生朋友或是喜欢的男明星也没关系,不过先不要让我知道好了。」他咬着牙根说。
「我不会背叛你,但如果喜欢上别人,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也不会脚踏两条船。」我想解释清楚。
「我不是怕妳背叛我,我是怕...怕自己又会忌妒的像个疯子,我也不喜欢自己那样,很丑陋。」
「所以你入梦来,全都不是梦,都是真的?」我现在才想到要问,之前没心情。
「何谓真假?夜晚的梦是梦,白天的梦也是梦。」他禅味十足,跟阿桃说的异曲同工。
「虽说如此,但在把人生大梦当真的情形下,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冬眠时我的梦境会那么逼真。」
「我是用我的...电磁波...脑波...其实就是意念,去刺激妳相同的波长。」他用最浅显的词汇解释。
「嗯...是我们的意念交互作用,所以让梦境很逼真?」我试着用自己的思维理解。
「更正确的说,逼真是因为我们相信,也想要,这有点难表达。」
「大概有点懂。」不懂的事情先不用深究。
「妳还想去海边吗?」
他说过等到赚到第一个一万就要带我出去玩,不料一过就是半年,人生真是变化无常。
「想,可是现在有哔叽,我不放心让牠自己在家好几天。」
虽然夏天真的很想去海边,但照顾哔叽是每日细活。
「那当天来回怎么样?」兽男终于露出笑容。
「去垦丁?当天来回怎么可能。」暑假旺季不可能不塞车。
「高速飞行。」他表情有点得意。
「啊,新能力吗?可是在天空飞不是很热而且很显眼?我又有惧高症。」
「到时候妳就知道了,相信我,别担心。」他神神秘秘地笑。
「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得还习惯吗?」
虽然过了三个月才问有点晚,但我多少还是会有点挂心。
「一开始很难受,因为妳不在我身边,后来渐入佳境。啊对了,这给妳,我的备份钥匙。」
他拿出一个钥匙圈,是透明的绿色球球造型,有点像他的真身。
「这...这是你吗?」我接过。
「嗯,当做妳的护身符,才、才不会有些臭苍蝇想来跟妳交尾。」他说。
看来忌妒的天性很难改变,唉。但谁不需要时间去修正自己?
「你住在哪?」
「就在隔壁那条巷子,50号三楼A室。」
「蛤!这么近,那我怎么都没遇过你?」
「其实有,但我怕、怕打扰妳,所以都隐身。」
「隐身?」
「像这样。」
他说完话就整个人不见了,没有人身,没有浮影,也没有绿光。
「不要吓我。」这会让我联想到「能量团消散」。
「我在这里。」
他发出声音,我感到手被牵住,然后又重新看到他。
「暂...暂时先不要在我面前隐身,我会怕。」
原来自己对永久失去他的恐惧还是如影随形。
「好,对不起。我们要什么时候去垦丁?」他分散我的注意力。
「九月底或十月初好了,可能会比较没那么热。我等下要去听讲座,可能没办法跟你聊了。」
「嗯,那...那我先回家,妳有我的钥匙,想来随时可以来。」
他依依不舍的变回真身,打开窗户飞走。
谁也不知道这段关系接下来会怎么转变,而我们又该怎么磨合,但如果想继续走下去,彼此都只能不断调整。我看着窗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