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真正见过,是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殿在烈火中倒坍是如此壮美的一件事。
不是没有降者,是没有活着的降者,偌大的一个皇宫,杀成了一座死城。士兵在清理尸体,堆积起来方便焚烧,尸体堆叠的地方,积血湮没脚背。
忽然有小小的惊叫,那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穿着内侍的衣服,被另一个内侍的尸体压在下面,满头满身的血污。被士兵擡起来往尸堆里丢的时候,孩子吓坏了,跳起来拔腿就跑。
“抓住他。”
伍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一声令下,旁边的士兵就抽出了大刀。
被雪亮的兵刃吓唬住了,小孩更是无头苍蝇样乱窜,闷头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伍长看清来人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神情倨傲并不恭敬。他是刀口上混饭吃的武人,虽迫于上峰的吩咐不能不行礼,但从骨子里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不想有漏网之鱼,惊扰青云先生,我这就将他砍了,向先生赔罪。”
语罢,伍长便要伸手来抓小孩。
小孩撞进青云怀里,本来有些怔忪,闻言猛然回神,又拔腿想跑。却被青云牢牢抱住,他心中只以为青云要对他不利,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无法挣脱,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青云的手腕上。
青云穿着青色的道袍,不矮,却极削瘦,一张白净的面孔,有着跟追逐战争而活的士兵决然不同的书卷气。他被小孩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手上,痛得闷哼一声,却依旧没有松手,只对伍长道:“住手,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伍长盯着青云被咬的手腕,眼中不掩鄙夷,面上却做出为难的神色:“殿下下令全宫尽屠,青云先生这样让我们很难做啊。”
青云温柔地抚摸着小孩头顶的发旋:“伍长无需为难,若殿下问起,直说是我带走的就行了。”
伍长撇了撇嘴,虽然他看不上青云这个文士,但是不能否认,青云在殿下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他草草地拱了拱手:“是。”
感觉到头顶温柔的抚摸,愈发觉得口腔里都是温热浓重的腥甜,小孩慢慢松开了嘴,他擡起头,看见青云极温柔的眼睛。那眸色极沉,碳色般纯黑,乍见十分木然,缀在那张白净的面孔上却显得极其温柔。
一大一小无声地对视许久,青云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小孩的手:“你跟我走。”
小孩紧紧地贴在青云身侧,青色身影明明那样削瘦,却让他觉得非常可靠。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青云,过处穷凶极恶的士兵虽然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虽然完全没有要把刀收起来的意思,却慢慢地让开了可以通行的路。
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穿过穷凶极恶的狼群。领着自己的也是一头羊,却是一头比老虎更让狼畏惧的羊。
小孩无端生出些许安心。
青云领着小孩走出宫殿,宫外是黑沉的暮色。他转身,可以看见宫墙被焚烧尸体的火光映得通红,火光冲天,连暮色里都被火舌舔舐得翻腾起来。
青云看着,火光映着他黑沉的目光也隐隐泛出猩红。小孩偏头,便觉得那温柔的眼睛里尽是化不开的悲哀。青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我的孽障。”
青云有一顶单独的帐篷,他将小孩带进了帐篷。
青云自己烧了水,热水注满浴桶后他先将小孩洗剥干净。小孩不过十来岁,身量不高,青云找了自己的衣服给他,到青云膝盖的长衫将小孩从头裹到了脚。
将小孩安置在床上,青云才自己梳洗。当着他穿着青色的道袍,披散着头发回到床边,小孩看着那张氤氲着水汽的白净面孔,忽然咽了一口唾沫。
“睡吧。”
青云熄了灯,捞过被子将两人盖住,阖目躺下。
帐篷里就安静下来,夜太深了,又离得远,宫殿里尸体焚烧的声音就听不见了。两个人依偎着的帐篷里,只能听见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小孩开始哭,他以为青云睡了,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吵醒了青云,只轻轻的低低地抽泣。
一个被子里的青云翻了个身,小孩一惊,黑暗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哭泣都止住了。
等了一会儿,见青云似乎依旧睡着没有醒来,小孩便又开始垂泪。偌大的一个宫殿,那些昨日还活生生的人,全变成了冰冷的等待焚烧的尸体,若不是青云,他也会是那些在烈火变成灰烬的一员。他那样害怕,却无能为力,只能哭。
青云又翻了一个身,小孩连忙止住抽泣,静静地等待青云熟睡,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孤单害怕的世界里。
青云忽然揽住了小孩的身体,极温柔,不带丝毫情欲,甚至有些安抚性质地揽住了他。
小孩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小孩,他虽然年纪幼小,但是已经能够收到很多爱慕的眼神。之前他满头满脸的血污自然看不出来,但洗剥干净之后的小孩是一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孩子,但青云看洗剥干净的他的眼神,跟看满脸血污的他的眼神并没有区别。
木然的,却极温柔,带一点怜悯。
青云揽住小孩,声音也是温柔的:“以后你就跟着我,改名做青砚,青色的青,砚台的砚。睡吧!”
明明脑海里有声音在剧烈地反驳,他不要叫青砚,他是这个王朝仅剩的皇子,他会东山再起,让这些屠杀他的亲人毁掉他的家国的刽子手都付出代价。
但是青云的手臂太温柔了,小孩只是帝王众多的皇子中的一个,并不十分受宠,从未能被帝王用温柔的手臂抱着,用濡慕的眼神看着。他只有温柔不争的母亲,在寒冷的冬夜里将他圈在温暖的被窝里,用温柔的声音为他唱歌,哄他入睡。
青云的手,让小孩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
他躺在青云的怀抱里,渐渐忘记了寂寞和害怕,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