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北

车辚辚,马萧萧。

一队红旗仪仗武士在前开道,马蹄声急促却不杂乱,齐整肃穆的数万京畿精兵,黑盔鳞甲,军容整肃,威风凛凛,正随着号令前进。

热血男儿家国梦,边疆告急,他们正是要前往天朝的西北咽喉——榆兰关,为在那与胡虏浴血奋战西北军给予支援。

队伍中部靠前的一队小将尤为打眼。清一色的银盔甲,坐骑也是神骏非凡,轻轻扬蹄前进,带着一阵风,吹得盔帽上的簪缨与手中长枪上鲜妍红缨随风舞动,无比潇洒恣肆。金光灿灿的日阳洒满大地,映照得他们的面容仿佛镀金一般,华光流转,七八分的英俊也映衬成了十分,何况是这般英武年少的将领呢。

“呀,是羽林卫的那些小伙子呢!”沿街送行的百姓有眼尖的,便大声地叫嚷开来。

羽林卫起源汉代禁卫军。西汉武帝时选拔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之良家子,守卫建章宫,其意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大楚国开国帝君颇有汉武遗风,仿照建立羽林卫,筛选勇武的世家子,守卫帝都凤城,跟随天子出行,作为京畿重要的军事后备力量。

羽林卫入选严格,不仅需要勇武过人,熟读诗书骑射,还要求心智毅力超群,不定期的淘汰人选,只留下最精锐的部分。所以开国以来近百年,羽林卫不仅是一种延续军事传统,更是各个家族荣誉的象征,良家子弟无不以编入羽林卫为荣。

这些羽林郎们都是青春年少的好年纪,又正逢出征的时机,不仅能圆保家卫国的热血梦想,驰骋疆场,还可有机会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英气勃勃的面容上,更有期待与骄傲,更添魅力。

“对呀!对呀!是羽林郎啊!今岁元宵夜,我曾看到他们骑着马巡视朱雀大街,真真是英俊逼人,呀,左首那人,莫不是薛家二郎?”

“在哪,在哪,好阿姊,快快指与我看看呀!”街角处一群妙龄少女,推推攘攘地笑闹着,恨不得将身子再拔高些,好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薛家玉郎。大楚国力强盛,民风开放,旁人也只看着是少女贪看少年郎,不过一笑了之。

“咦,玉郎美则美,却不是我喜爱的那一类,左数第三位,似乎是周家的郎子,却不知是三郎还是四郎,风流倜傥。”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即使隔得有点远,她极佳的耳力还是捕捉到了。略略烦躁地将手中哥窑冰裂纹茶碗放下,雅间内静悄悄的,数位侍婢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大军今日拔营出征,小贵主早早地吩咐定了茶楼的顶间,却又不是视角最佳的四海茶楼,只是次佳的雪涛馆,偏偏又不卷起竹帘,只一直静静地喝着茶。摸不准她的心思,仆婢竟没有一人敢多嘴出声,生怕惹着了贵主。

“……”她霍然起身,双丫髻上一串明珠珊珊欲坠,走到了窗前。柔润玉手触碰到那精致的湘妃竹帘,竟又停了下来。

“……诶,姊姊你们都觉得薛家郎君,周家郎君,李家郎君出众,可我总觉得,右首第二位郎君,似乎是最为英俊的那位呢,却也不知是哪家子弟……”一个稍稍显得幼嫩的声音响起,似乎才是豆蔻年华的小女郎。

“嗤——”热闹的女郎们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沉寂,“……妹妹呀,看人可不能光看皮相,那一位……呵呵,就是沈家的“那位”郎君呀……”

似有若无的嘲讽,她耳尖一动,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不满,手指无意识地绞上她今日穿的六幅黄栌色凌霜花纹绞缬裙。也只那么短短的一丝凝寂,随即又被她们讨论欢呼笑闹戏谑声覆盖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其实不仅仅是她们的声音,还有马蹄声,金戈铿然的长鸣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嘈杂的声音,冲击着她。莫名地觉得一阵烦躁,却又不愿离开。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的,这么的反常。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四弯浅红的月牙印,有点儿疼,她浑然未觉。咬着唇,一双碧清秀眸却朝着竹帘间的缝隙向外飘去。

右首……第二位……

队伍已经远去,只有数个银黑小点在远处攒动着。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刹那间贯穿了全身。既是解脱,又是空落落的微微的疼痛。此刻,那远去的银白盔甲背影,便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中。

“二娘子,让奴来帮您掀起帘子罢。”仆婢中最为稳重的庆娘看了半响,终于上前搭话,同时不忘小心翼翼地改了口。

她依旧不言不语,尚显稚嫩的芙蓉面冷冽高傲,已经初初显出绝代的风华来。虽然没有开口,却也很满意庆娘的机警。

擡了擡下颌,那帘子便一寸寸地卷了起来。队伍已经行了大半,街边百姓仍喧嚷不休,一派盛世景象。

此去,大抵无定河边,多少还是得添几具白骨的罢。盛世安平喜乐,是需要无数血肉浇筑的。突然感到一丝无能为力的悲哀惆怅,一弯玉颈低垂,两道羽扇也似的浓密睫毛投下鸦青阴影,掩饰了情绪。

“二娘子,倒也不用太过忧心,三殿……不,三郎君吉人天相,定能平平安安地凯旋归来。不过此刻,队伍已经远行,怕是难再在人群找出三郎君了。”庆娘察言观色,小心地劝了一句。

以为小贵主不会再搭理她,却听得一句,“罢了,罢了……左右现在也看不到什么,先回去罢……”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揉过金粉似的灿烂日阳奔泻如河,温暖热烫得有些强烈,他逆着光,受不住那样灼热的明亮光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凤城,已经离他,很远了。即使这样远远地望着,那巍峨雄壮的城墙,守卫的军士,仍旧是那样的威严。大楚的帝都,凤城,永远是那么壮丽,四方来贺,八方来朝的恢弘气度。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条主干大街,能容十六辆马车齐驱并进。这座古老的城市有太多的传奇,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它却永远那样繁华富丽,气象万千,掌控着天朝的所有脉络,多少传说,多少的轶事,多少的风流人物。

回头,又是为了记住什么。

自嘲地笑了一声,戛然而止,好似一枝刚刚绽放的花儿就被严霜冻住。并没有什么可记住的。十七年了,他在凤城长大,在这锦绣堆珍宝地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十七年。他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起,进入集贤院读书,然后参与羽林卫的选拔,穿上银盔白甲,握着红缨枪,好似真是威风凛凛的铁血男儿一般。

其实他什么都不是。肮脏的臭虫而已。

早些离开罢,早些离开罢。他决绝地转回头,轻轻夹了马腹,让座下爱驹脚程略略加快些。逃避一般。

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举目远望,前方大路茫茫,天地间莽莽苍苍,远处群山绵延不休。也许,在那遥远又苦寒的边疆,人人都不愿意去的清苦的西北关隘,会是他的栖息地。

这个朱墙碧瓦的华丽古都,还有那些他守卫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宫室,最好是再也不要见了罢。唯一可以留恋的,大抵是那些屋檐下的铎铃,无论风吹雨打,一直陪伴着他,偶尔风来,玲玲作响。

他摇摇头,脑海里浮起一张尚残留了三分稚嫩的秀容,那样秋水神光的慑人,惊心动魄的绝世之姿,又是那样的高傲。

博珍,楚博珍。

又是一声无声的自嘲,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又是无喜无悲。仿佛,了无牵挂。

东六宫通往西六宫的路,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巷。

长巷西端在东六宫之首未央宫深处,前朝时是刚入宫的良家子们住的地方,人称永巷。本朝住的则多是宫匠、绣女等手艺宫人。

长巷往东去,过了一道门阙便是长乐宫。进了长乐宫再一直往东,出了霸城门,再走不久便是折柳送别的灞桥。

今日清晨,她就乘着一辆双马青油小车,悄悄地从西六宫中的康宁宫,一直走到灞桥口的雪涛馆。此刻她戴着幕篱,缓步走下茶楼,门口已经安静地停了一辆驷骏华盖车,四匹枣红马高大神骏,难得是几乎一致的身形。她轻轻叹了一声,搭着仆婢的手踏上去,拉开分隔内外主次间的雕花白纱屏,却见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跽坐于团花垫上,一袭深红牡丹纹深衣,如云乌发上簪着华胜花钿。

“景康,快过阿姐这边来。”女子缓缓开口,舒缓柔雅。

她却似发起脾气,面色不虞,只堵着气不看她。虽然知道出宫定是瞒不了阿姐,但被直接这样被逮个正着,她也是不甚开心。

直到纱屏被仆婢合上,确定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深红衣裙女子,当朝楚帝长女,景端公主楚博雅才好笑地将小少女招过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才状似不情不愿地枕在阿姐腿上。

“博珍儿今日是来看你三哥出征嗯?”她改了口,小少女才略略满意地点了点头,嘟囔着往阿姐腰腹处蹭着,又别扭又爱娇。

“没事的,你三哥……定能平安无事。”她安抚性地拍着她瘦弱的脊背,含了一丝浅笑。她是楚帝第一个孩儿,博珍则是现在最为年幼的,博珍母妃早逝,章姐如母,博珍倒是很粘着她。

马车平稳地前进,风扬起窗帘,天光清明,洒落一车。

长巷两侧城墙高耸,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几丈宽。晴光斜斜落于对面墙上,光影如割。凤城内多古树,尤其是长巷旁,杨花依旧漫天飞舞,树荫当风摇摆。高墙上的城阙半掩在它的枝桠间,檐角占风用的铜铃叮当作响。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思绪仿佛飞得很远。那张似笑非笑的,英俊风流的面容,一双秋水般的深眸中,隐含了一丝讥诮。

“……呵,景康……公主。”

是不是来看三殿下楚元卿?她淡漠地转了个头,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呵……那一点心思,她不清楚,但是……肯定、肯定不止为了三哥。那还为了什么呢,她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直到躺在寝殿柔软的床榻上了,她还是思绪冗乱,不愿去梳理,不受控制地放任自己意识放空。春夜还是有点清寒,窗边雨声淅沥,随风飘洒,葱绿幔帐外的博山炉的香雾也像是凝住了,身下厚实的茵绣羊绒毯好似没有以前暖和,她蜷缩起来。

小腹深处一阵疼痛,从未体验过的刀绞一般的疼痛。她抱紧了身上的锦被,试图获得一丝温暖。恍惚中想起一双手,背着光,她只记得那人银色的盔甲和深红的漳绒披风,温暖干燥的手心,让她肌肤都战栗起来。

疼痛中似乎有一丝陌生的东西在萌动,她不知道,一整天,她都是这样恍恍惚惚,面上不显,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啊……”她痛吟一声,腹中疼痛愈加剧烈,脑袋中空落落,身上虚软,全身都是空落落的,唯有那疼痛,和那萌芽的东西,是唯一的存在……

“……沈……沈长歌……”她终于失神地呢喃出那个名字。她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愫。

好疼,好疼,她翻身起来,想要叫庆娘,浑身好冷,好冰,好疼。

勉强直起身子,掀开锦被,却发现自己玉色寝衣上晕开一团暗红的痕迹。她睁大了眼睛,满满的恐惧,“庆娘!庆娘!……”

这个春雨夜,三万京畿精兵暨天子亲兵羽林卫,拔营前往西北。

景康小公主,也真正成长为一名少女。癸水初至,一阵兵荒马乱暂且不提。她换了崭新的寝衣,怀里抱着一个暖炉,长姐匆匆从她的宫殿赶来,为她细细讲述了许多,最后欣慰地摸着她的头说,“博珍儿,终于要长成大姑娘了。”

她怔怔地看着被褥,不知道在想什么。慌乱一下便过去,没有少女的羞涩与不安,只有那朦胧的,朦胧的……她也说不上的惆怅。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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