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连理

沈都指挥使要成婚了!

消息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平宛城。

平宛城背依贺兰山脉,出城不过四十余里便是以西行第一道关卡榆兰关,地处灵州、凉州与西域的三界交汇处,有名的“三不管”地带,各种地下交易,杀人越货的勾当在此间并不少见,根本没有哪个官员愿意来此上任。

三年前京畿军联手西北军大破胡虏,河套走廊一带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征战中立下奇功的羽林郎沈长歌,竟自愿请缨守卫西北,按照军功,是当得起一个三品的折冲督尉的,只是竟被当时的三皇子景亲王楚元卿,也就是现在的天家永文帝,指派到了平宛城,明升暗贬一般,摸不着头脑。

那些豪强乡绅们以为这一回来的不过也是个好欺负的软蛋,算盘子打得劈里啪啦的响,却是中谋旁溃——这个煞星一般的小将军哟!

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哎哟哟,面如冠玉俊美意蕴的一个年轻郎君,竟是个心狠手黑的主儿。将将来到平宛城就大开杀戒,领着一队如狼似虎的亲兵杀入城中的地下赌坊,不管白路子还是黑路子上的,一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净。也不知道哪里搜罗的消息,凡是穷凶极恶的那些人物,敢在平宛城再作祟的,都没有逃得过小将军手里那把长剑大刀的。

真真儿就跟话本里的煞星魔头一般,砍人眼睛都不眨,唇角还带着笑,看着他那柄宝剑,饮的血多了,泛着淡红的光,别提多渗人了。

本来平宛城就没多少人,被沈小郎这么一闹,更是萧条了。倒也是他有法子,召集了一批亲信幕僚,鼓励边民开荒屯田,并带着亲卫先身士卒,也不知道那里弄来的奇巧工具,把贺兰山的雪水给引了下来,挖了暗窖屯水。张贴榜文说只要愿意开垦荒地,收粮之时上交一石粮食,便可前去府衙报备,开出地契归汝所有。不少老兵流民见状,倒也乐意,不多时,人口便又增长起来。又因为靠近着西域,允许西域游走商人来城经商,商税又是一个大收入。

渐渐的,也就繁华了。说是平宛城的都指挥使,不若说是像城主一般。

他也过了弱冠之年,寻常小康人家早就相看新妇了,偏偏谁都不敢惹这个令人又敬又怕的煞神,即使有那么一起子别有心思的,被那冷眼一吓,啥想头都给吓没了。

所以听说他要成亲,城民真是耐不住满心的好奇,即使怕着这个主儿,也控制不了熊熊燃烧的八卦魂呀!

“哎哟哟,到底是哪家闺秀,魏大户您可知道不?”

“听闻是天家的小妹,景康长公主哩!”

“啊哟,那咱们的都指挥使这是要尚主了啊。听闻走丝茶生意的赵当家说,公主娘娘可是咱们大楚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哪!”

街边议论声声,手上却也麻利,街道的商户纷纷用清水冲刷了门面路障,一尘不染地,还特意挂上了红灯笼,权做庆贺公主下降,都指挥使尚主。

然而都指挥使府书房里,却是一片义愤填膺。

“主公!天家未免欺人太甚了!”裨将姜成一双铁掌打在铁力木的大案上,嗡嗡作响,心中越想越是愤懑,“当年您的功勋,就算是做府督尉也是当得起,天家偏生把您派来这,旁的不说,就这三年咱们交上去的赋税,与凉州几个城邦的几乎都是不相上下!”

可不是,主公这般一个铁血手腕的好男儿,竟要尚主!尚主也就罢了,偏偏天家未嫁的姐妹就只剩下景康长公主。纵然容色冠绝天下又如何,却是个豪放浪荡不羁的主儿。

别人不知晓,他姜成可是清楚!当年班师回朝,小公主堪堪十四芳龄,就开始放言说要学着史书那些公主蓄养面首,和一众年轻的公孙公子整日的厮混,这样的女子,怎堪配沈大人?

“闭嘴。”

一声冷冷的呵斥,房中全部静了下来。“全都出去,吩咐下去,一系列的物什必须准备齐全,万万不可怠慢了长公主,若有丝毫的差池——”

他转过身来,仿佛只是谈论天气般的闲适,“那便提头来见罢。”

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淡金的秋阳从雕花窗櫺洒落室内,一地斑驳金斑,他长身玉立窗前,手中握着一纸密信,浑身似冰冷又似火热。

博珍……博珍……

是永文帝的手信。他当年来到平宛,基本上已经是默许站到楚元卿这一队来,开通商贸的赋税,暗地里的各色收入尽数交于楚元卿。之后夺嫡成功时,年轻的准帝王挑了一丝笑,“长歌,孤一定会为你准备一份大礼的……”

他哪里需要什么大礼。只不过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罢了,血战疆场保家卫国,他亦是感激楚元卿能赏识他。对从龙之功也没什么在意,只是想着,博珍平素与三兄最亲,他上位后,定然不会亏待她罢了。

可是……现在这又是一份什么大礼……

心如刀绞,踉踉跄跄地走回桌前,抓起冷茶就往口中一阵猛灌,仍然止不住那一阵阵的心痛。

博珍,博珍!

“……宫乱,博珍策马为朕请亲兵护卫,不慎流矢击中,堕马昏迷,醒来往事皆忘,心智如幼儿……朕不忍,三年孝期已过,博珍终须下降。当日应卿一礼,便是将博珍托付于卿。望卿莫厌弃今日之博珍,恳请照料余生,令其喜乐安平……”

七尺之躯早已许给边关,他煞神之名响彻西北,是为了守家卫国,是为了大楚扬威四海,是为了——她不用和亲边疆。

他要她安平喜乐,要她无忧无虑,要她永远做天朝最娇贵最美丽的明珠。可是现在……胸中疼痛爱怜难以遏制,不停地搅动着撕扯着,他无法承受地弯下了腰,手中瓷杯被大力捏碎了,刺得满手鲜血淋漓,却依旧比不上心中,那苦涩的晦暗的,无边无际的疼痛……

博珍,博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手心左胸双重的剧痛中,他竟然升起一丝阴郁黑暗的念头,啊博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她就永远是我的了……

锣鼓喧天,红绸开道。农历九月初三的黄道吉日,平宛城意外的好天气,虽然北风已经凛冽了起来,却依然日阳明媚,金光烂漫。

畏惧着城主鬼见愁的凶名,城民们只敢围在街角看热闹。可是哪里仗得住天家嫁妹子的大手笔,一列红衣宫女笑盈盈地托着金盘随着仪仗前进,不停地朝人群中撒各色干果糖块,竟然还夹杂着金叶子银叶子哩!

当下便沸腾了起来,挥着手恨不得再长高一些,喊着,“早生贵子!”“公主和都指挥使大人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

直到前方一匹色如白雪的神驹驮着新郎出现时,看热闹的却仿佛一下子被冻住了,再也不敢大声嚷嚷。

即使穿着一身殷红的喜袍,身上还戴着颇为可笑的大红团花,那一张俊容可还是如同凝了贺兰山山巅的积雪一般,一身煞气挡都挡不住呀!可怜那娇滴滴的公主哟,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郎君。

轿子已经到了都指挥使门前,公主却迟迟不下轿。本以为沈大人会发作一番,没想到他竟然亲自下马将公主抱了出来,看得旁人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还是那个鬼见愁般的都指挥使么?!

看来还是公主娘娘有本事,百炼钢都给弄成了绕指柔。

其实她是抗拒的,受惊的猫儿一般挣扎着,“……不,博珍怕……”

细细弱弱的声音,哪里还是以前那个骄傲亮烈的公主模样?心中大痛,生疏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柔声低语,“……别怕,别怕,阿兄马上叫他们退下。”

“下去吧。”一声令下,畏惧于他的气势,不要说看热闹了,连酒席都被免了。

婚房里静悄悄的,他呵退了下人,把床榻上花生桂圆等干果收拾干净了,抱着她坐上去,又亲自打水为她洁面。

她乖乖地仰着脸,享受着男儿细心的服侍。一张光艳无匹的玉白秀面,偏生眼神天真幼弱,望着他,紧张地抓紧了繁复嫁衣的下摆,“……你……你就是博珍的驸马吗?”她牢牢记着皇兄说过的话,却又想一再求证。

他心中如堵,仿佛又看见当时的玉娃娃,蹲下身子来,捉起她一双葱白玉手,“……某……只是您的下臣……”

她急急忙忙地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太大,包拢不住,只得上下摩挲,“博珍会很听话的,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玩,皇兄总不让我骑马……”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杏眼,又一次地恳求他。

又酸又痛又软,“好,公主,你想要什么,臣都会给您的……”

“阿兄真好!”她眼睛亮了起来,头上十二树凤冠金光灿烂,镶嵌无数珍奇珠宝,也比不过她眉眼间一抹流光。

小心翼翼地为她卸去钗环发饰,又把她抱到暖阁桌前,“博珍儿,饿了吗?”

她咽了咽唾液,睁着一双大眼,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各种吃食不放。可不是,凤城一路来到平宛,路途遥远,一大早在城外驿站上妆时,宫女嬷嬷便不许她进食,怎么求都没用。

还是这个阿兄好,长得俊,比皇兄也不差,心地也是极好的。

她抓起那古怪的餐具,和宫里的完全不一样,勺子一样的形状,末端又开了数个槽,叉子一般的物件。可是意外的好用,比抓不住的筷子爽利多了,对准那盘饺子,一叉一个准。

觉得吃得畅快多了,几个饺子下肚,才后知后觉地擡起脸对沈长歌说道,“阿兄!你也吃!”

说罢便殷勤地抓了一块牛乳小胡饼递到了他唇边。

目光低垂,一双幽暗的凤眼对上她娇丽无双的小脸,心中激荡,盯着她,张口吞下佳人美意,末了还伸出舌尖,极尽缠绵地舔干净落在她指缝间的胡麻和油星。只可惜小美人不解风情,只被弄得格格乱笑。

博珍,博珍,他的博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永远护着她,做她最忠诚的猎犬。

夜色渐浓,唤来女婢为她梳洗沐浴停当,为她掖好锦被,摸了摸柔软的发顶,忍下心中叹息,“公主,安歇吧。”纵使心中恋恋不舍,也不愿意伤了她。即使心中那点阴郁晦暗的念头不停,不停地发酵着,几乎要将她淹没……

转身将要离开时,一双藕臂却从身后环上精壮狼腰,“阿兄……”她娇怯怯地开口,“……嬷嬷说,今晚博珍得跟你睡到一处……”

美人嗓音甜糯婉转,含着一丝渴求,一身软玉温香又尽数附在后背上,他握紧了拳头,沙哑出声,“……博珍……乖……”

她自顾自地低语,“而且平宛好冷,比凤城冷多了……博珍怕……总做噩梦,有人拿着刀剑追着博珍……阿兄不要走好不好……”娇小身躯瑟瑟发抖,一心只想留下这个俊美绝伦又温柔体贴的阿兄,况且,他身上味道好闻得紧,虽然一身的气势挺吓人的,不过,倒是非常暖和。

心中大痛,转过来,拍着她的背,指尖梳理着她一头流丽柔软的青丝,“好,好,阿兄不走……博珍不怕,不怕,有阿兄在,那些鬼魅再也不敢来纠缠博珍……”

艳红芙蓉帐放下,层层叠叠的纱绸隔开了一个安谧的小世界。漫天漫地的锦绣鸳鸯,瓜瓞绵绵的图样,金银线绣成的凤栖梧桐锦被厚实温暖,也比不上他壮阔胸膛来的舒适。

华艳万方的小脸,满意地揉上肌理分明分明的胸肌,嗯,洞房什么的,也没有庆娘她们说得那么可怕嘛。

可是苦了长歌阿兄。小公主这三年完全长开了,不止眉目如画光艳无匹,神妃仙子般的绝色,胸前两团鼓鼓囊囊的,将绣着榴开百子的大红心衣几乎都要撑裂了一般。涂着丹蔻的一双玉笋不安分地在红绸上揉弄,带的绯色寝衣翻动,露出一截曲线优美,凝乳也似的小腿。

他咬牙切齿,克制着心中情潮。那小公主还嫌不够,抱着他的腰像一只娇俏的波斯猫,“阿兄,阿兄……博珍怎么觉得在哪见过你?”眼底星光潋滟,认真地回想着。

他心中狠狠一震,似悲似喜,再也忍不住,一串细碎的吻落在她耳边,“博珍……博珍……”

博珍心中懵懂,觉得阿兄那双眼睛真是美极了。流动着她不知道的光芒,又温柔又疯狂,又哀伤又欢喜,仿佛浸透了遥远时光,仿佛出门在外的游子,走马兰台,终于看到等在城门外的妻子。

他身上的气味,混着刚刚喝过的交杯酒的清甜,她晕乎乎地,忘了庆娘交代的重要事,只觉得酒劲一层层地上来,周身暖和得很,“阿兄……博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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