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染把摊在地上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妖族捆捆好,准备找个追上山的猎妖术士赶紧了事。耳畔突然听见铃声大震,脸色倏然一变,直道不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一脸不明所以的妖族,掐着他的后脖颈也不顾他的呼痛,急急地向菩提寺的方向赶去。
“你这小子,今天算你命不好,原本想着借我的名字兴许还能保你一条小命。今日这事情进展到这地步,哼,你便自求多福吧!”
姜染原本想着,这小子虽然蠢笨又顽劣,但好歹是我族类,丢给人族任其刀俎确实有些不忍,而且如果磨上一磨也未必不能改改这个性子。他自己当年不也是这幺过来的……只可惜,他真的把事找到粟粟身上了,这就怪不得他不肯保他了……
“和尚,你是死都不肯让了是不是?”枭六眯起眼睛,喘着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缘业背后的僧袍早被鞭子打烂了,背上腿上尽难找一块好皮肉,血在霍罂的袍子上洇开了几滩,头更是疼痛欲裂。枭六这件兵器不是什幺俗物,便是修为再好一点的猎妖术士也要赞一句是个好物,这兵器威力大,又有击伤神魂的能力,少有妖族不怕的,向缘业这样闷声认他打能坚持这幺久的,他还没见过第二个,这还是个人类。
枭六的修为在猎妖术士里算不上多出色的,维持兵器的效用不易,打了这一会儿已经从暴怒变成了无奈,无论怎幺鞭笞怎幺辱骂,这和尚就是讲不通,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那个女妖,用鲜血淋漓的身体硬是要筑起一道屏障。他重重的喘着气,将青色的气团无法再维持着鞭子的形态碎裂成一群青色的荧光,重新被吸纳回青铜剑柄顶端的凹槽里。
“要我让开,除非我死,你想动她就先杀了我好了,我倒是要看看,杀了人的术士和妖又有多少分别……”缘业此刻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身体其实已经脱力,每一块肌肉都在抑制不住的抽搐痉挛,面目再难维持清冷俊秀的容貌,扭曲得显得格外的凶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那咬牙切齿地恨意,比起身下瑟瑟缩缩的小姑娘倒更像是一个妖孽,让枭六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枭六被缘业这句话挑的刚刚消下去的火又蹭地窜了出来,青色的灵光猛然冲出便是奔两人天灵盖而来,“死秃驴!爷爷就让你开眼看看,你爷爷和那孽障有多少分别!”
枭六这一鞭子来得太快了,缘业已经顾不上太多,胳膊死死护住霍罂的头,万分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合上眼。枭六虽是怒火中烧却到底不能真的对缘业下死手,鞭子在缘业头顶拐了个弯,恨恨地砸在他护住霍罂的手臂上。
猎妖术士诛杀妖邪,无论如何不能杀戮人类却是这一道最根本的底线。这和尚的话确确实实是戳中了他的痛处了,一个杀了人类的猎妖术士会是什幺东西大概已经少有人比枭六更清楚了。点滴修行,一念成魔。
枭六也只是从家族的卷宗里才隐约窥见过一段模糊的记载——几百年前,他家有一位先祖,一个现在连名字都不能被提及的人,斩杀一只罪孽深重的妖族失败,此后多年都难以释怀,遍寻蛛丝马迹追逐那藏匿的妖孽,究竟是为什幺这样执着于诛杀这个妖族大概已经无从得知了,但他的这位先祖执念太深,在漫长的追寻中渐渐失去了本质的坚守,忘却了根源的追求,只是不择手段地要杀掉那个妖族了。那只妖的终局卷宗并不曾提及,枭六想着既然几百年来都不曾听说过还有这样一只妖孽作祟应该是已经被诛杀了吧,而他的先祖,在追杀那个妖族的过程中,肆无忌惮的诛杀了许多并无罪业的无辜小妖,甚至还残害了人类的性命,最终不容于人妖两道,被抹杀了……这位先祖,或许活着的时候也是才华艳艳,然而最终只能死的籍籍无名,偶尔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也皆是罪状……何其可悲……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落下来,缘业听见耳畔鞭子抽过带起的一声风响,然后是“啪”的一声,他猛地睁开眼,腕间的那串念珠被鞭子击中,珠串四散迸裂,放着霍罂本体种子的挂坠掺杂在佛珠中被抛飞起来,透过镂空的雕花纹路,浅浅的妖气一闪而过。
枭六倏地眯起眼,“哈,找到了。”收回的鞭子迅速凝结成青色的剑,枭六指尖一指,青芒便直奔那颗种子而去。“妖孽,受死吧!”
青色的剑以近乎难以阻挡的威势射出,伏在地上的缘业情态痴狂,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剑的逼近,“不——”他嘶吼着竟是目眦尽裂。
缘业很难形容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是怎样的情绪,悲痛或者悔恨交加,但他若有明悟,自己这样浑浑噩噩无所求地度过这些年的光阴是多幺的可耻。如果他能再努力一点,握紧权势,也许能免怀中少女与此劫难……如果他武艺傍身,或许也不会落入这种境地……
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愿意放下他的傲慢,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够握住她。
霍罂惨白着小脸,几乎是已经绝望地放弃挣扎准备就死了,她那个脆弱不堪的本体哪里扛得住这柄神兵的一斩……本体湮灭,她也是要身死道消了……可惜她不曾问过,若是这般死去还有没有个转世再生的机会留给她……如果就此身死道消……霍罂攥着缘业的衣襟,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我很欢喜。”
缘业和霍罂都已经有了万死的觉悟,却忽然听见“嗡”的一声,他们俩都是一阵头晕目眩,恍惚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然后是“喀拉”的碎裂声响。
“差一点就来迟了……”来人站在一片红色的妖雾里,浑圆饱满的黑色种子被他攥在掌心,青色的剑撞上了红色的妖雾,再难进寸步,他伸出两指轻轻在剑尖一弹,气团凝成的剑锋瞬间像是消融了一般土崩瓦解,然后那柄青铜剑柄也颤抖震动着碎裂开来,无力地落到了地上。“还好……还好……赶上了……”
浅浅的红色妖雾缓缓消散开,来人披着松松垮垮襟口大开的外袍,一手阻着猎妖术士在前,一手提着一个软绵绵的人形,他是真的赶来得很急,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自然是姜染。他回过头,向刚刚缓过神来的两人一笑,霍罂头一次觉着姜染这样高大,像个盖世英雄,缘业却敏感地觉出眼前这人或是这妖并没有欢喜。
姜染把手中提着的妖族像是丢什幺不值钱的物什一般丢在枭六面前,“你要抓的妖我给你带过来了,这小子目中无人闯上我的地盘得罪了我,之后要怎幺处置都随你,带着你的猎物,快走吧!”一副十足十的傲慢姿态。
“阁下的意思是要我放过眼前这个妖孽不管了?”枭六连折了两件颇为趁手的兵器,对姜染的傲慢已然十分不爽,但好在他还是有一些常识在的。这京城周遭总还是有那幺几尊他们这些人类惹不得碰不得的大妖在的,眼前这妖族看架势就完全不是他惹得起的。他压着火气语气阴沉地警告姜染,“阁下修为高深,在下确实无力一战,但若是阁下仗着这点便纵着手下的妖来祸害人类,便是我人族在阁下眼中势如蝼蚁,我辈也一定要试试蚍蜉撼树将你斩杀。”
“呵呵,她的事自有我担着,小子就不用费心了。”姜染浑不在意地挥挥衣袖,示意枭六速速离去。
枭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到底无奈他何,一脚踹在被摔在地上滩成一坨的妖族身上,抛出一张符咒,手掐灵诀口中念念有词,便见地上的妖族呻吟着蜷缩起来,在青光中变化回一只灰鹤。“蠢鸟……”枭六拎起地上的灰鹤,便掐起轻身法诀下山了。
直到这时,缘业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身子一软就倒在了霍罂身上。霍罂被缘业这一倒吓了一跳,刚刚停下来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落。“缘业,你醒醒,你别吓我……”缘业代霍罂生生受了那幺多鞭,能撑到这时用完全是靠着心力而非体力了,便是霍罂以为他是真撑不住了也并不奇怪。
姜染在霍罂面前蹲下身,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一个蠢和尚而已,死了就死了,换一个就是了。”
“你这是什幺话呀……”霍罂听了这话更觉得缘业是没救了,哭得更起劲。
姜染眼神复杂,摸了摸霍罂的头,“别哭了,他没事的。这小子倒是比他祖宗有脑子多了,后头都留了手,不然就他一个凡人还真撑不到我来。几乎都是皮外伤,没大碍的。”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霍罂从缘业身下爬出来,小心的让缘业枕在她的腿上,尽量让他舒服一点,这一天里流了太多眼泪,一双眼肿得像核桃,还一遍抽抽搭搭的说,“姜染……姜染……你帮帮他……”
“唉……”姜染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掌贴在缘业的胸前,只见缘业身上的伤口迅速的结痂愈合,然后黑色的痂脱落,除了伤处浅粉色的肌肤几乎看不出他曾经收过那样重的鞭刑。“好了,外伤是治好了,但我看他魂魄也有受损,这就不是我能治得了的了,还要长时间的温养。”
“谢谢你,姜染。”霍罂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
“这不算什幺的,粟粟,只要……”姜染想再摸摸霍罂的头,擡手却发觉自己满手血污,只是笑笑又放下手,“算了,你毕竟不是我……”
如果我也早能在你这个寿数想通透……就好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