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清明
细绵的雨丝向八方飘洒。
墓地幽静,两块墓碑相并而立。上面各刻着:
夫庄河之墓
妻杨倾倾之墓
没有照片,没有溢美之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凄清的墓碑前走来一名二十出头,捧一束白菊手执黑伞的年轻男子,他五官很是俊秀,笔直高挺的鼻骨让他少了份娘气,多了份男人的英美。
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袖口向上挽了两道,搭配一条八分长的石磨兰牛仔裤,再加一双板鞋。站在哪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只是此刻的他,神情忧郁,目露哀伤。
“阿爷,阿奶。连意来看你们了。”
他叫庄连意,今年二十一。
墓碑里所葬的正是他的爷爷奶奶。
老爸叫庄园,名字是奶奶起的,她曾笑着说以前家里遭管束,种个什幺都要被管着,最想要一个可以随她支配的庄园,所以在老爸出生的时候给他起名叫庄园。
政策改变后,在奶奶的鼓励下老爸弃农从商。生意越做越大,1988年庄连意降生,忙于生意没时间带孩子的庄园夫妻俩就将儿子小连意托付给了他爷奶。
可以说,庄连意整个童年都是在爷奶身边度过的,和他们的关系亲厚更胜于父母。后来老爸庄园在城里给奶奶建了别墅庄园。可是奶奶很少会去住。她说乡下空气好,爷爷年纪大了,腿又不方便,适合在乡下养着。
每回寒暑假,他都会回乡下陪着爷爷奶奶一起过。似乎在他们身边,城市的喧嚣浮华就能沉淀下来,唯留宁静安和。
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是父母都无法给予他的一种宁静安和。
庄连意蹲下身将白菊放在墓前,坐在平石上擦墓碑上浸湿的雨水。思绪渐渐陷入了空蒙的状态。
别人家的夫妻多少都会有些口角,厉害的甚至能动上手,庄连意小时在乡下没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女人被打急了就会嚷,“你咋不学学人家老庄,人家可从来不骂老婆,更别说打了。看看你这副德行。”
男人听了就反驳,“人老庄那就一泥塑的性子,没脾气,老子学不来那一套。”
确实,在庄连意印象中,爷爷从来没有和奶奶红过脸。一天吃过饭,他问了出来,“阿爷,为什幺你都不和阿奶吵嘴呢?”
记得那时阿爷嘴角含着一抹笑,笑容里有他看不懂的温柔,只听他用低柔的嗓音说:“嫁给我,已是委屈了她,哪舍得让她再受半点。”
当时的他年纪懵懂,并不知道那句话里所蕴含的情感。那是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看似平淡实则渗进骨血里的情感。
他有三个舅公,对他都很亲,时常给他零嘴儿吃。听村里年老的老人说,奶奶要嫁爷爷的时候舅公们全部反对。以至于过了几十年仍没给过他爷爷好脸色。
庄连意听到这些话时还暗暗的笑,“还好舅公们没有反对成功,不然哪来的我老爸啊,没了老爸又哪来的我啊!”
二舅公和人合伙做买卖,盖起了小洋楼,孙子年纪和他差不多。三舅公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省城大学,在省城定居了,极少回村里来。而大舅公一生碌碌,靠手艺活为生,却是不曾娶妻。
传言说他腰不好,所以才打一辈子的光棍。
对此,大舅公从未辩驳过一句,像是默认,又像是认命……
在庄连意的印象里,大舅公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可每当他对上那双布着深纹眼睛,就会感觉像对着一片大海,深邃幽深,一望无际不到边,却能包容万物。
三个舅公里大舅公对他最好,有一回老师布置作文写我的爷爷,他犯了个瞌睡,迷迷瞪瞪的把爷爷写成了奶奶,结果为:我的爷爷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喜欢穿花裙子,说话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后果是他挨了老师的训,还要叫家长……
是爷爷去的。
后果的后果可想而知。
屁股一边大一边小……
在爷爷想让他两边屁股一般大时,被赶来的大舅公阻拦了,六十二的人了,身体很是硬朗,抱起他转身就走。
健步如飞。
爷爷腿不方便,没法儿追,拄着拐杖在他们身后喊,“杨树,我训孙子你又来插一脚。你烦不烦?”
大舅公摸摸他的头,眼里还有未褪去的笑意,温浅得让庄连意觉得亲近,耳边是他沉厚的声音,“舅公帮了你,晚上陪舅公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老人的手长满粗硬的老茧,庄连意却贪恋,这种感觉和爷爷摸他时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作文的事被奶奶知道了,笑的前仰后合,指着爷爷说:“老庄啊老庄,你什幺时候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什幺喜欢穿花裙子了?我怎幺不知道……”
爷爷擡眸看了奶奶一眼,又转看向他,无奈而宠溺的眼神瞬间转为凌厉,“问你的好孙子。”
庄连意小身板一抖,吸吸鼻子,委屈的喊,“阿奶,我不是故意的。”
奶奶搂着他拍哄,“没事儿,没事儿。”
庄连意窝在奶奶怀里,又香又软的气息窝起来格外舒服。
过了几天,奶奶的生日到了,小生日没有大办。但老爸老妈还是抽空赶了回来,礼物高档洋气。
爷爷也送了礼物,是一套老土布制成的衣裙,红色,绣了花做点缀。
庄连意觉得实在老土,“阿爷,这身衣裳又不好看,你怎幺想的。”
哪知,他奶奶却像得了宝贝,喜欢的不得了,当即就去换上。奶奶才51,皮肤白,五官好,这一穿上还真挺好看。
爷爷望着奶奶,目光灼灼,“你们哪里知道,这衣裳在我们那年代是最漂亮的,想穿也买不到。”
年少的庄连意似懂非懂,可爷爷对奶奶的那份厚重的情感隐隐有了明悟。
或许当他长大,有了时间的历练才能真正的去明悟,去感怀。
有风刮来,细雨飘进伞内扑在脸上,微微的凉。
庄连意随手一拭,站起身,在墓碑前鞠躬拜别,“阿爷,阿奶,明年连意再来看你们。”
爷爷的身体年轻时摧残的短了寿,五年前他临终握着奶奶的手,恳求的说:“杨倾倾,没了我陪你也要好好活着。”
“帮我看着小意娶媳妇。”
“这辈子我庄河不亏。”
“下辈子我护好腿,等你。”
“继续给你当牛做马,好吗?”
奶奶一一应了,只是握着他的手,容色沉静没有泪。
第二天才发现她已没了呼吸,享年58。
谁也不知道她在这天夜里做了怎样的交易。
像是有雨丝飘进了眼睛里,有些潮润。庄连意揉了揉眼睛,举正黑伞,转身向山下走去。
前方,一道穿着古旧中山装的老者渐行渐近。
是他的大舅公杨树。
六十多的他,身体已有了老态,可那脊背依然挺的笔直。
庄连意唯一一次见到他弯下是在奶奶的葬礼上。
似乎那一天大舅公的精神气一下子就空了,那双眼睛也变得死寂。
他想,大舅公和奶奶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可为什幺他知道的是他们兄妹很少说话,似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天埑。
“舅公。”
“小意来了,你奶奶看到你会高兴。”
透过雨幕,庄连意看到了他摆下祭品,坐在刚才他坐过的平石上,身形不复高大,已有了佝偻。
沉寂而苍老。
岁月流逝,斑驳容貌。
遥望那道蜷坐的身影,庄连意忽然懂得了有一种感情叫——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