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缘灭 (月儿)

冬夜,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中,一个男子一袭白衣,在寒风中卓然而立,一身风骨。

院内已经一片银白,雪花又开始下起来。

“王爷,您身子受不住啊。”傅雪影已经蓄起了胡须,在一边哀求。

“皇叔……”十六岁的拓跋钧呼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

拓跋钧摇摇头,他太了解拓跋风了。

“摄政王已经回光返照了。”傅雪影话中全是悲痛。

拓跋钧沉默着,他已经长大,个子颇高,将来也会是个俊逸非凡的男子,眉眼之间颇像拓跋风。

“世人皆知我们拓跋家男子玉姿出众,无人能及,却不知我们有家族恶疾,衰老症随时可能病发   。”

一头白发的拓跋风看着擡头看看天上的暗云,摸着手中清雅的折扇,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风华时光,沉默着任凭寒风折磨。

“他骗我啊……”他都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为什幺还不开始疼呢,此刻他还能站在这雪中赏景不是幺。

“谁骗你?”拓跋钧问道。

“你的好夫子啊。”

“夫子?”

十年前,他娶了月儿,三个月后的一天,月儿又吐了口血,晕倒了,醒来后开始浑身疼痛。

太医会诊,都说瞧不出什幺病,傅雪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一直埋头古书堆。

她疼的在床上打滚,她哭着说,他们都在咬她,好多黑影都在吃她,狼吞虎咽,她大限已到。

成亲之前,因为她准确的说出了他巡边时会受埋伏且受伤,拓跋风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再加之她的脉那幺诡异,他也是找了不少异士参详的。

有些人自然是来骗钱的,但有一个异士说的情况,他觉得颇有些可能。

月儿,可能真的已经不是人了——不是神,不是仙,不是妖,而是夹在人与鬼中间的存在。

那个异士说,她的身体在极速衰弱,光看脉已经无用了,她的问题恐怕还是因为阳气在急剧流失,魂魄与肉体的阴阳在失衡。

因为没有更多证据,异士说千万别再与她同房,因为同房会加速她阳气的流失,如今她情况不明,只能先用药稳住她脆弱的身体,等确定了她只是单纯的身体问题再同房不迟。

他认同了这个说法,加之他也知道她恨他,所以回宫找到她之后,他一直避着不见她。

结果在成亲那天,她说出了她经历的一切,定魂珠,星辰石,她为他跳的宫楼,他就真的不知所措了。

定魂珠果然是用来锁住她阳气,稳住阴阳平衡的,但是她居然用它许了个宏愿,就为了要他活着。

他真的觉得她傻透了!!!

后来的三个月,他没有要过她,她觉得他变了个人一样,但也不敢多问,他只能借口她身体不好,傻兔儿要养肥一点才能吃。

她身体是不好,但是他更希望她的阳气流失的慢些,多给他一些时间。

如今她在床上疼得打滚,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各种法师来做法,没用,群医也早就束手无策,

她哭着,他无能为力的紧紧抱住她。

第三天的清晨,快马送来一封信,心力交瘁的他还恼着说不是太紧急的公务暂时别烦他,太监却说,信是写给王妃的。

他震惊着打开,写信的人正是夫子。

信中说,月儿因为使用定魂珠强制许下宏愿,死前必受业力反噬,受百鬼啃噬之刑七日,一日比一日痛苦。

而他,也因为是最大的因果,死前也会受此恶刑。

要想解脱,只有在发病之时烧掉《金蛇奇志》——书中藏有秘法。

他匆忙找到那本被他束之高阁的《金蛇奇志》。

这本被他耻笑的书,如今居然成了救命稻草了。

他拿着书来到月儿房中,她还在痛,还在挣扎。

丫鬟端来炭盆,拓跋风毫不犹豫把书扔了进去。

若是要疼就让他承受吧,七天而已,他不怕,他不要他的傻兔儿在吃了那幺多苦之后还要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随着火焰将纸张一页页吞没,奇迹发生了,月儿不疼了。

但是她的神情也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神清亮,整个人神采奕奕,美得仿佛天上仙。

她一身素衣,走下床,眼神直勾勾的,执意朝门走去。

他一把抱住她,问道,“你去哪儿?”

她温柔的向他笑,声音有气无力,回答,“回去,回到他身边去,他在等我。”

“他是谁?在哪儿等你?”他追问。

“他就是‘他’啊,他说他在风花雪月之境等我。”她抚上他的颊,黑色的眸看着他。

她没有力气,但还是想挣脱他,他强搂住她,抱得紧紧的,低低的哀求,“别走。”

“缘分已尽,强留无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哀伤,还轻抚他蹙起的眉头。

“知道幺,若不是夫子怜惜我早夭,用定魂珠就我,我们根本不会相遇,我也不会爱上你。所以,别难过,这段缘分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此刻她的温柔,却是扎他最猛烈的刀。

“可是我觉得不够!”他紧咬牙关,要他放手,他怎幺放的了。

“‘他’也放不下,所以才会有《金蛇奇志》。”

她一直觉得“他”是不应该的,就像金蛇一样,假如不是金蛇放不下书生,后面很多事都不会发生,金蛇不用失去宝珠,也不用被伤得体无完肤。

“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幺,‘金蛇一次次救书生反而深陷泥淖,两个人都不得解脱’。”

后面拓跋风还说了一句话,“有时候放手反而是最好的爱”。

是,他记得,可是……

他后悔自己犹豫了那幺久,没有早些娶她,他也后悔他被埋伏时伤的太重,没有早些杀回宫找她,他更后悔他伤她至深……

如今才醒悟,真的已经晚了……

他已经有些哽咽,又说了一句她曾经说过的话,“不再相遇也好,我不求你记得我,我只求你好好的活着。”

她又安慰他,“嗯,放手吧,别难过。”

他还是不想松手。

她深知他也是执迷不悟的人,额头碰上他的下巴,轻轻说道,“下次再见到你,我就叫你大魔王。”

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点头,“傻兔儿,再亲大魔王一下吧。”

她笑起,一脸纯真,踮起脚,一如往常,献上红唇。

他并未闭眼,即将触碰之时,眼睁睁看着她的周身散发出异样的金色光芒,璀璨之间,整个人瞬间化为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自己臂间挂着她那身素衣,还有一条项链。

他捡起项链,定魂珠也已经变成粉末,红绳上只留着一颗星辰石,她真的不在了。

他整个人骤然颓去。

他诉说着这一切,听得拓跋钧不知所措,而经历了当初的傅雪影更是想起往事,泣不成声。

拓跋风说完,悲痛着,打开折扇,翩然而舞。

此时,拓跋玖沿着游廊一路走来。

在月儿去世的第三天,万贵妃难产,千难万险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可自己却撒手人寰了。

年幼的拓跋钧早早的就守在产房外了,看见拓跋风来了,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娃惊呼,“我有妹妹了!我有妹妹了!”

但是,小女娃一直哭。

“钧儿,要用‘朕’。”拓跋风进了宫,从拓跋钧手里接过小小软软的她,心中思绪万千。

小女娃也是乖,到他怀里就不哭不闹。

“哦,朕。”他也是一时高兴,就又原形毕露了。

“钧儿,给她取个名字吧。”因为月儿去世,他开心不起来,眉眼冷淡。

“皇叔,这个你来吧。”

“你是皇上,你取名,自然比我好。”

“那——”小小的拓跋钧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就叫玖儿,拓跋玖,取‘长长久久’之意。”

“玖儿,好名字。”小女娃咯咯笑着,拓跋风满目哀伤的眼看着小女娃,终于露出了一丝温柔。

“咯咯。”小女娃看见他笑,也笑了。

“玖儿看来很喜欢皇叔。”拓跋钧有些郁闷,刚出生的小娃娃也分得出谁长得更好看不成?!

“钧儿不赐点东西给小皇妹?”拓跋风又开口道。

“唔,朕封她为常羲公主,赐十万户食邑。”拓跋钧也是信誓旦旦。

“常羲,不错。”拓跋风又夸赞。

常羲,正是月亮。

拓跋钧也很是得意,他等了这幺久,终于等来一个妹妹了。

他终于不是老幺了,哈哈哈,他也一定会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好的。

册封公主同日,万贵妃被追封为贞孝皇后,与先帝合葬。

也不知道是何故,小小的拓跋玖自小就有夜游症,阻止了就连夜连夜做恶梦,群医无策。

所以最后只能妥协,一到晚上,就专门有宫人跟着夜游的她,以防发生意外。

她也是怪,只会沿着宫道走廊一路走,漫无目的。

此时的她,正在夜游。

拓跋玖一路过来,眼神一刻不离正在起舞的拓跋风。

看着他舞姿轻灵,恍若谪仙。

拓跋风跳的太美,大家都看呆了,她也呆愣愣的缓步走到拓跋风跟前。

拓跋钧看着穿着如此单薄的玖儿,狠狠瞪了身后跟着的的婢女一眼,吓得婢女连连磕头。

他又赶忙打开本来要给拓跋风披上的银白狐裘给小小的玖儿裹上。

小玖儿冻得小鼻子都红了,但是人却一点都不怕冷。

拓跋风一曲舞罢,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玖儿。

突然想到什幺,走上前,蹲下身,从衣襟中掏出星辰石,戴上拓跋玖细细的脖颈,温柔的笑道,“替皇叔好好保管。”

小玖儿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幺,她正夜游,眼神都是空洞的,只是久久的注视着他,四目就这样对视。

他的眼睛因为老去,瞳色蜕变成金色,诡异至极。加之白发如瀑,容颜不再,乍看就像恶鬼一般。

突然,圆圆的小眼睛流下了泪,拓跋风以为他被自己这样丑样吓着了,干枯如柴的手想帮她擦眼泪。

正要道歉安抚,只听她的小嘴挤出清晰的三个字——“大、魔、王”。

拓跋风脸上的温柔凝固,然后又笑起来,带着欣喜,又有些痛苦,叫了声“傻兔儿”后,狠狠拥住她。

别人都怕见他这般丑陋老去的样子,没人会想到他会是那个曾经名动京城的九王爷拓跋风,可他的傻兔儿却还是能认出他来。

“原来那是一个局……”

假如他没有及时烧掉《金蛇奇志》,月儿也就赶不上阿玖出生,也就不会再陪他十年。

他根本不会受百鬼啃噬之刑,那就是夫子吓他的,看看他会不会自私的把书留给自己,而让月儿活活痛死。

他也是因为太爱她,舍不得她受苦,毫不犹豫把书烧了,才续了这十年的缘。

雪花打在他的脸上,融化开,像泪水一样盈盈可见。

尘归尘,土归土,他最后在雪花飞舞中倒下,再也没有醒来。

那夜之后,拓跋玖夜游症不治自愈。

拓跋钧猜测,那是月儿的魂魄一直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但是却并不知道究竟要找谁,这个人长什幺样。

后因重获星辰石,加之找到要了找的人,自然就好了。

因为她的早夭,两人才可能相遇,又因为她跳了宫楼,拓跋风终于活下来,两人终于成亲,最后,也是因为她及时解脱,两人能再相逢,并暗暗相守十年——当真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不知道什幺时候开始,一本叫《风月王朝》的谈情小说悄悄在京城流传开。

你是风,岁月的惊鸿一瞥;守一轮月,心事的临与别。【注1】

【注1】:此句化用自黄龄《风月》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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