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烟冰,成仙堕魔一念间。灭欲壑,红尘种种瘾难戒。
遂趋之若鹜。
第一章 自水上来
三月下绥江,醉拥芜都烟雨,笑看碧波流觞。
睢国水上皇城芜都,此时春意正浓,薄雾弥漫细雨飘摇。
一叶扁舟,乘四通八达的碧水道缓缓上行。
舟首立一执伞少年,舟尾则有一青衣奴掌篙。撑船先入玉泊湖,再转曲径二三,行不多时,周围水路分支皆断。只余一条,尽头直达芜都第一茗楼——檀滺居。
舟身靠岸几度摇晃,少年不待青衣奴泊稳,便自顾自跳上青石台阶,掷伞于门前,后径自朝楼上而去。
雨势见拢。
檀滺居闹中取静,以百年香檀悬水而造,落于上元道临渊巷深处。楼内不焚香而幽,别具一格,多是皇城内文贤雅士以茶会友的好去处。
此时三楼异闻馆内人声鼎沸,内堂中,说书先生方讲到精彩处。
“话说那曹国公独子曹锡华偏生是个多情种,见美人儿梨花带雨哭成个泪人,二话不说,从那年轻公子手里一把抢过药丸吞进肚中,说是要亲自替那流晶河第一花魁‘秦操姑娘’担下大不敬之罪!可怜这锡公子年方弱冠,初出国公府涉入江湖事。他自然晓不得,面前那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来头可吓人得紧啊!却是那江湖人称毒手阎罗——杀人眼不眨的湮月阁地煞小言公子。”
说到此处,先生不紧不慢卖了个关子,在众目睽睽下笃定啜了口茶,才为众人开口解惑道:“结果?结果大家不都看到了嘛,锡公子身中奇毒,寻遍天下名医但无一人能根治。便是神医傅陵,都扬言需小言公子‘一烟冰’做药引子才能设法医治,于是国公求得陛下御笔皇榜,曹家悬赏万金寻药,闹得举国皆晓。”
当即有人提出疑问:“既知晓是小言公子下毒,为何不直接拿下他取解药?”
旁人轻蔑一嗤:“药是那曹大公子自个儿抢的,又不是小言公子逼他服用。曹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太后胞弟皇后亲爹,若遇到的是个普通江湖人物,哪怕就是官宦世家捉来要挟也就罢了……怎奈何小言公子行踪成迷,湮月阁手段狠厉,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你们忘了前不久户部侍郎当街遇刺案,那叫一个肚破肠流四肢俱裂面容腐烂,最后连他老娘都不敢认。听说也是那小言公子的杰作呢……”
“对了,那一烟冰究竟又是何物?何故放榜至今已有七日,仍无一人揭榜?”一旁书生模样少年轻摇折扇,忍不住插嘴一句。
听到这,说书先生眉梢眼角倶是嘲讽,摇头苦笑:“若你我得知,早有万金傍身,借国公府平步青云去了。何须坐在此处消磨大好辰光呢?”
楼内众人哄堂大笑。
说书先生昂首举杯,一口将茶饮尽,忽闻得楼内一股异香侵袭。
环顾一圈,发现是刚进门那位小公子,就着东侧临水阳台倚栏斜坐,点起一袋子水烟。
那烟管子黢黑如墨,尾端以鎏金镌出一尾栩栩如生的朱雀,吞云吐雾间烟草中明灭闪烁的火星子似是那火凤的一对红瞳,熠熠生动仿佛活过来一般。
吐息间,只见那少年薄唇微启,丝丝薄烟自那不点而朱的唇瓣中缭绕缠绵而出,逐渐弥散,登时屋内飘香四溢。
有懂香之人立刻惊到:“好一口秒物!香中含苦,涩中带甜,甘中有辛,非比寻常。”
闻见这奇香的何止说书先生一人,不多会儿,就有好些爱烟人士慕名上前,与少年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起来。
说书先生趁此机会又作一番打量。
只见对面少年容姿精致秀气,削肩窄胯,红唇皓齿,一张胜雪面庞雌雄莫辩。暗银水波纹的素锦白服合称熨贴,只在腰间松松挽了根拇指粗的玄色腰带,一侧系了枚铜钱大的碧玉珏。
美玉成色质地,一见便知必非凡品。然这世间以圆为满,珏乃阴缺,多用于祭祀亡者。因此活人避珏,绝少有人愿意以此佳品打磨成珏。
偏生少年离经叛道对此珏爱不释手,不经意间指腹流连摩挲。
少年梳半髻,按睢国风俗算应不足弱冠,大概只及束发十四、五。与人对谈时,比之身旁年岁相仿者举手投足不骄不卑,澹泊之色令人心生向往。
但他一双上挑凤眸,目光虽不刻意凛傲,却始终夹杂了一股拒人千里的锐气。纵使嘴角偶尔调皮上翘,也始终化不开眉间眼底的寒霜。
就是他了!与情报里描述的形容简直分毫不差!此时却见少年眼神稳稳对上自己,说书先生踉跄跳起疾步往回奔走,心头剧震,却不知是为了即将到手的万两黄金或是那少年眼底洞穿一切的嘲弄。可怜他一只脚尚未跨到外室,就被人从身后牢牢牵住衣摆,险些摔倒在地。
如雏凤初啼的清越之音,钻入耳膜刺得他背后汗毛根根竖立。
“先生书说得有趣,本公子赏你的,可拿好了。”
触手一片冰凉,若蛇信舔过。旁人看去,说书先生右手手掌中竟是被硬塞入一把明晃晃的金叶子,一众哗然,为这纨绔子弟随手一掷千金的行为惊得如炸开的油锅。
再看说书先生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两腿簌簌打颤,鼻尖背心冷汗如雨而下,手中掉了几片金叶子也忘了捡,便是连回头道声谢的力气都无。
“呵呵,去吧。”对方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理,反而捡了地上掉落的黄白物重新放入说书先生手中,轻推一把将他送到了阶梯旁。
见人连滚带爬跌下楼,少年浓密的羽睫轻拂眼睑,似笑非笑,复又回到原先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几位将他团团围住的年轻公子的话。
睢国第一大氏族曹公府背后势力非同凡响,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公府总管曹寅已飞身上楼,单枪匹马闯入异闻馆内堂。他居高临下冲到楼东少年身前三尺远,目光之中杀意腾腾,恨不能将对方扒皮抽筋,却因对方恶名昭著而不得轻举妄动。
“你竟还有脸亲临我檀滺居?”
曹寅一声怒吼,堂内如何还有不要命的傻子会留下来看国公府的热闹。才一眨眼功夫,方才还有心与少年结交的风流雅士便作鸟兽散得一干二净,徒留一黑一白两两相望。
“少爷如何待你的,你这恶贼竟下得去此等毒手?!”
对于对方呲目欲裂的指控,少年不为所动地贴身收好烟枪,口中白雾尽去。不急着搭话,反而凭栏侧目,撇了眼楼底逐渐骚动起来的人群。
原是有人突然烂了条胳膊,黑中带绿的血流了一地,那人哀鸣嘶吼,尖利的诅咒仿若濒死野兽般绝望。几位持红缨枪、着铜鳞甲的军士,紧然有序地把人围在中间,由其中一名士兵一枪挑断那条依旧紧握几片金叶子的赤黑手臂。
黑血足足喷出三尺远,场面好生壮观。
视线回到曹寅身上,少年却顾左右而言他:“曹国公府好大的声势,光是为绝我后路就动用数百御林禁军,看来国公虽身不在朝堂,手中势力依旧不减当年任摄政王时分毫。曹大管家今日可是下定决心,即便舍了这诸多英勇将士也非得把我带回去给锡哥儿解毒了?”
“只要公子肯乖乖奉上解药,本府愿化干戈为玉帛,对此事既往不咎。”曹寅答得咬牙切齿,楼内楼外布阵的重甲刀枪却杀机重重。
“一烟冰,倒……也不是没有。”小言公子秀眉一挑,“却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取。”说着,他从袖内掏出一物,举臂出楼悬空而握。原本捏拳的冰白小手一松,一支小指粗细大小的水晶瓶便顺势跌坠,眼看即将掉进水道之中不知冲往何处。
曹寅二话不说,纵身越过小言公子蹦出护栏,随着那小瓶一道入水。静弛水面登时被他撞出一团巨大白花。
不过须臾,他便提气,踏着高超轻功旋回原地,挑衅地朝小言公子擡擡下巴。
只可惜落汤鸡一只,气度远不及来时劲松般卓越。
“哼,公子认为以在下的功夫,如此小事何需挂齿。”
小言公子莞尔一笑,不住鼓掌叫好:“曹管事好身手!”
状似捧场的少年鼓掌几下,便颔首毫不客气打了个老长的哈欠,起身整两下衣袂,大步流星就要往外走。
“既然鲤跃龙门看过了,本公子也乏了,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上门拜访我那义兄。”
“放肆!”曹寅乃国公府总管事,论官职高居五品。他身份特殊,平日里便是同级官员见到都得殷勤恭维,何时被人如此轻蔑当猴耍弄过?加诸毒害自家少爷的新仇旧恨,如今药已到手,他也再不必顾忌对方死活,于是一声怒吼震天:“无耻小贼,想走可没这幺容易!”当即五指成勾,虎扑向纤纤少年郎。
小言公子笑盈盈踱到屋中央,傻子似的不躲不避,眼看曹寅毒爪离他面门只差半寸,猛的一道青风从墙角卷起。“砰砰”两拳就将含有曹寅十成功力的杀招悉数化为乌有,随之那抹青色旋风毫不留情欺身而上,双掌往曹寅胸口一推,动作快得令人防不胜防。
一击之下,曹寅虽支肘硬挡,但只觉整条右臂撞进胸口的位置锥心的痛,肋骨仿佛裂了开来,一时丹田震荡,铁锈味的呛人腥甜充斥口腔。
“湮月阁影卫果真武功超凡,但暗中偷袭又算得什幺好汉,咳咳……”交手不出三招,曹寅便已清楚意识到,小言公子身前死侍内力实在霸道难测。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擡袖抹去唇边血沫,飞速退到楼梯口,背手暗示底下军队快上楼支援。
“曹管事,您方才不是还要化干戈为玉帛,如何现在又出尔反尔呢?”眼看异闻馆内堂的所有出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小言公子讶声询问,戏谑语气倒听不出丝毫敬畏动摇。
“天道不仁,因果循环既收不了尔等妖孽。我国公府今日若替天行道除了你这湮月阁恶贼,岂不人人众人称快?”
小言公子一个劲地点头深表赞同,笑容狡黠如狐。“说得好!曹管事心系天下,我今日让你一偿夙愿也无妨。只不过……”他状似可惜叹了一声:“我若身死,管家大人今日必定空手而归。怕只怕,那多情的锡哥哥也得陪着我一道下地狱咯。也罢,曹锡华与人为善,和他黄泉路上结个伴儿,我不寂寞……”
闻言,曹寅大惊失色,赶忙扭开水晶瓶塞,里头空空如也。
“好你个谎言连篇的恶贼,胆敢欺瞒本爷。”
“本公子何时说过药在里头啦?”
瓶身掷地,一声脆响后,尽碎于小言公子脚尖前。小言公子当下拖着影卫,往后齐退至阳台尽头的栏杆旁。
终是无路可逃,似是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刻。
“抓住他们,谁能活捉这个妖孽谁就是东华门禁军首领!”
闻言,小言身旁影卫面色微动不悦蹙眉,挺身上前挡在小言公子前方。
楼内百余禁军争先恐后持枪冲来,杀声喧天。裂成无数细碎薄片的晶体,在众将士靴底碾作一地灰黑粉尘,最后随人们的脚步柔雾轻扬。
奇怪的是未等他们与影卫交上手,禁军们便一个个相继瘫软,倒地不起。纵是远处一身硬点子功夫的曹寅,也只觉浑身酸软困乏,后腰雪山里内力溃败如泥。
“你,你……你究竟施了什幺腌臜手段,速将解药交出爷尚可且饶全你尸!”提息数次后越发疲软,曹寅终扛不住药性倒于往二楼去的阶梯上。
小言公子笑而不答,只道:“曹管家不必慌张,区区三日软骨散罢了,时辰一到无药自愈。”在转身前他又随手抛了一只普通瓷瓶到曹寅怀里,“这次您可得好生收着别再搞砸了……呀……”话音未落,少年发出一声轻呼。
原是他被高大影卫拎起腰带,如一白一青两只蝴蝶翩然飞出楼去,引得楼底观众惊叹连连。
不过瞬时,两人已稳稳落到来时扁舟上。青篙一撑岸沿,小舟已借影卫深厚内力飞出十数丈远,待岸上追兵慌忙寻船下水,为时已晚矣。
离岸良久,再不见人头攒动的小言公子这才忿忿站起,揉了揉被下坠力道撞得快裂成四瓣的臀儿。待他恢复原状,春风拨动松泛的外袍,广袖轻荡,迎着碧水道两旁重重拂枝于水面的绿丝绦,似若谪仙迎风而去。
雨势又起。
遂被大雨打了个透心凉的谪仙般的人儿狠狠翻了个白眼,眸底暗流随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