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门前遇故知
独自在听风楼闭关两日夜后,易言冰总算在今天出关了。
关于夙的事,她只小小郁闷了一下,便不再介怀。
管他是真是假是好是歹,距阁主承诺她的离阁之期已近在咫尺。待他日远走高飞,这男人是阁主安插的眼线也好,是伺机复仇的世敌也罢,一概与她无尤。
倘若他真有能力在湮月阁内搞番破坏,她想,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凡事静观其变,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才是易言冰在这世界生存的基本准则。
之所以躲在小阁楼里废寝忘食两个昼夜,易言冰自认她并不是为了逃避面对夙的尴尬,纯粹只因手上的药已用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再制些以备不时之需。她不敢一次制太多,一来怕人察觉这毒的秘密,二来防止有心人杀鸡取卵。
“一烟冰”本是一方无名之毒,并不该存在于这时空里,她未尝想过要将如此用心险恶的药物用到第二人身上,故而未曾命名。
一烟冰,易言冰……却不知那神医傅陵为何会知晓小言公子本名。看来,此去国公府怕是要步步为营,有去无回也不无可能。
收敛心思,贴身藏好药丸。作小言公子打扮的易言冰慢悠悠地荡出自己的地盘。
路过听风亭,花期只短短三四日的阿芙蓉已全然凋敝。三日前的盛况美景,就如同脑海中一时的虚幻假象,尔今只余满地的昨日嫣红,无人垂怜。
她本就不喜这类以色侍人的谄媚物什,更痛恨连花都不放过的自己。情绪矛盾驳杂,一时之间怔在原地,也没听见有人接近,直至一道不带情绪的声音紧贴她背后响起。
“主子,船已停妥。”
主子……
易言冰不禁汗毛竖起。她琢磨这四下无人的,怎得夙今天这般恭敬。
那日事出突然,她下意识推开他便匆匆离去,一连两日都忘了这茬。如今他毒未解,内功不再,如何连解药之事都只字未提?
再回想起自己一时糊涂之下,差些和他发生肌肤之亲,易言冰不免懊恼尴尬。她干脆不去想他,故意无视对方,径自出了西芙门登船出发,一路无话。
湮月阁大隐隐于市,就建在芜都最著名的眠花宿柳之地——流晶河正中央。由四位地煞中最擅阴阳秘术的白虎使依岚,布下八卦五行。因此外头人就算贴着墙根游过,也永远看不到也摸不着这片声势浩大的亭台楼阁下任何一方台阶,一颗石砾。
流晶河距国公府不算远。
今日换坐蓬船,又有数人划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船已稳稳靠岸。
过西鹤桥入萧河巷,没多会小言公子便远远瞧见国公府延绵整条巷子的高阁朱栏。
距府门十多步开外的草坪上,赫然停了辆黑色马车,样式再普通不过。旁边却突兀的一字排开六位衣着统一的男子。他们均作侍卫打扮,配弯刀于左腰,站姿挺拔如松。刀身未出鞘已煞气漫天,一看便知是刀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个中高手。
那条道是通往正门口的必经之途,两队人狭路相逢,都不由自主收敛了心神。擦肩之际,易言冰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几名侍卫呼吸忽变得凝重,上臂肌肉紧绷,似在隐忍。
易言冰努力回想了一下,对这帮人她全无印象,应该并无宿怨。心中不由疑虑,难道是国公府安排他们对她围追堵截,果真如此,她今日定然凶多吉少了……正胡思乱想,这时从门缝后步出位年约十三四岁的孱弱书童,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她正前方。
书童身材矮小容貌平淡无奇,若不是身后背了把比自己还长的玄铁重剑,易言冰敢断定,把他丢入人群必然会再寻他不到。
他目色沉静,带着股超脱年龄的稳重,连声音也如深井古水无澜无波。他先看看夙,再转头看易言冰道:“我家主人有请。”
“敢问家主贵姓?”
“姓傅。”
“小兄弟如何称呼?”
“傅安。”
“傅安,随遇而安?嗯……”低声沉吟一下,易言冰复又道:“你家主人这名字起的不好。照本公子看来,还是‘傅剑’更适合你,你觉得如何?”
小书童一张没有一丝动容,对易言冰的提议不置可否。易言冰不以为忤,反而心情愉悦地勾了勾唇角,跟随他脚步,不紧不慢拾阶而上。
“傅神医不仅医术高明,还神机妙算,怎得料准我今日此时前来拜访?”
不等傅安回答,又见一人自门后冲出。
远远就听那人制止傅安道:“且慢……那位贵人尚在府上,勿要让此等宵小之辈冲撞了去!”
定睛一瞧,来人并不陌生,正是曹府大管事曹寅是也。
“曹管事别来无恙,义兄这两日可否好转?”
“你还有脸提少爷!”
想到前日那最后一颗解药用完后,少爷疯魔的惨相,曹寅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好一阵沉默后,隐隐作痛的肋骨和右臂提醒着他,如今他内力全失。又想起那位贵人尚在府里而不敢造次,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将视线越过易言冰,上前对着傅神医的小书童好生相劝。不料傅安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句不听,软硬不吃,跟曹寅正僵持不下,眼看曹寅就要为傅安的顽固几乎抓狂发作,从府里飘来一道不阴不阳的尖锐的嗓音,“起——”
曹寅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提气长手一揽,左边小书童,右边小言公子,飞也似地拽了两人退到府门三四丈开外。
易言冰后悔没及早将解药给夙,若那曹寅有心,她现在必已身死。她不悦地挣脱曹寅掌握,偷偷背手,从袖内滑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赤色丹药落到掌心。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门前,再悄悄靠近夙,将解药从底下塞进他手中,然后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
有了武艺高强的影卫做后盾,易言冰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又不免好奇,能让曹寅诚惶诚恐的人物究竟是哪位阁下,于是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还未等她看清,本驻于马车旁的侍卫早已经蓄势待发,有三人跃到他们跟前,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易言冰的视线。
草坪上马儿打了个响鼻,剩下的三名携刀侍卫,则将马车牵到大门口静静等候。
随之,两扇大门齐敞,从里头先后走出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
“在下今日虽为您祛了病根,但病去如抽丝,阁下回去后要记得好生将养,万不可动气。”
“嗯。傅先生也替我好生照顾国公爷父子。”
两道声音一温一冰,说不出的熟悉。
侍卫已撤,易言冰恰只看到一身青衣素服的男子,背对她登上马车。还不待她看清楚那人转过身来的模样,车帘随即被侍卫放下,车轮滚滚而去。
直至那队人马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里,易言冰仍回味着那抹熟背影。
看曹管家的态度,以及能聚集这幺一群武功超群的侍卫的财力能力,那男子身份必定显贵已极。国公乃人臣国戚之首,照她推算,那人绝无可能是官员权臣或贵族外戚,那便只能是皇室亲贵。
五年前,睢国先皇、太子先后猝离,余下七位皇子割据四方。在原先为摄政王的曹国公支持下,其他几位兄弟或猝死或内讧,最终新皇兵不血刃顺利登基。至此,皇室内有幸存活下来的王爷不多,只余三人。其中一人远贬幽州,一人发配南疆毒瘴之地,唯一得帝王圣心容他长居芜都的,不过最小的异母兄弟栖淮王一人。
易言冰当下判断,刚走的人定是栖淮王南宫漪。
栖淮王向来深居简出,那身低调又不失格调的素服,加之那六名武功高强的带刀侍卫,都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小言公子,幸会——”
一把动人的嗓音将易言冰从沉思中唤醒,方才回过神来。
易言冰迎头仰视比她高出一个肩头,仿佛永远都一派从容的男子,唇角勾勒出明媚弧度,恶质笑道:“没想到医仙竟如此年轻,相貌堂堂,丰神俊朗。我本还以为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呢……只是可惜,神医踏错了门入错了行。”
“此话何解?”傅陵语速不快,咬字温润悦耳。
凤目轻挑,眼尾俏皮地向上一扬,易言冰信誓旦旦说道:“嗯……本公子以为,若神医择个小倌馆当名相公,凭神医绝色名扬四海不在话下,不若现在困于别坊陋室日日同些个死物打交道,白白辜负神医美貌。”
“大胆!焉敢在傅神医面前大放厥词?!”傅安一派安然,反倒是曹寅先不耐发作。
“曹管事不必动气。”傅陵崭然一笑,其气质如春风拂面,仿佛能安抚人心,“小言公子厚爱,在下愧不敢当。我等容貌实属寻常,怎担得起公子如此期望?倒是在下未料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毒手阎罗,会是个风度翩翩有趣幽默的美少年,着实叹为观止……”
见对方笑容无比真诚,貌似还有继续夸下去的打算,易言冰自觉戳不破他一贯的淡定,于是气馁,再厚不起脸皮逗弄傅陵。她连忙心虚摆手,打断傅陵的话,“傅神医客气……客气了。请——”
一行人入府脚步自是不慢,但也行了一炷香时间才穿过中庭,将将到达曹锡华养病暂居的别院外。
此院名为敬月斋,修在高地,正对近门处的万鲤湖。从斋内一开窗、一推门就能看见万鲤朝天的奇景,当真是一处散心养病的好居所。
越靠近敬月斋,易言冰越是心不在焉,就连一旁的傅陵也仿若心事重重,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