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与君别
想来药效的时辰应当差不离了,躲回听风楼的小言公子紧守严防地藏了大把银针毒粉在袖子里,等着夙上来找她寻仇。
哪知一晃四五日,她都未再见过夙。
易言冰因怕被激烈报复、悬而未决的一颗心算是松泛下来,可又貌似掺了点失望的情绪在里头。但很快,她就将这无关紧要的小小郁闷抛诸脑后,只因昨日阿奴已回到挽辉居,顺便也给她捎来了温玉的消息,说是今日未时便能返回湮月阁。
她大喜过望,犹如盼着母鸟归巢的幼雀,一大早就来到挽辉居门口徘徊,最后等烦了还拖出剑奴陪她一道傻站着。此时未时已过三刻,易言冰等得心焦,却始终不见温玉出现。
“易言冰……”
远远从楹花水榭的方向走来两道人影,一黑一白,自然是那墨羽与温玉。
唤她的人是温玉。此刻那张丰神毓秀的脸上并无多少重逢的喜悦,反而是欲隐隐发作的愠怒。除了温玉发现自己成了地煞那次,易言冰这是第二次听见他以这种口吻直接叫她全名。她自然猜得到,知道真相后的温玉该有多愤怒,登时吓得往剑奴身后藏,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极了做坏事当场被抓、最后只得夹着尾巴等训的小狗崽子。
“阿玉……”她从个子娇小的剑奴身后探出头,软声叫他:“别气……”
“小言,进去。”剑奴侧目,面色不善地盯着墨羽,随后也不管主子如何,只抓了易言冰后领子直接拎进了挽辉居院门。剑奴身量不足易言冰高,看着娇娇小小,行事作风却向来果断狠厉,因此见着她们矮子提着高个走也不觉奇怪。
乖乖被剑奴拖了一路,后扔进内院,两人就着聆海竹轩里的一张石桌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要说小言公子在这世上最服帖的人其实并非温玉,而是他的侍婢——剑奴。
易言冰在这世界完全清醒后,温玉已投了湮月阁门下成为比地煞低一阶的罗刹。温玉初入阁便直越三阶,晋任十名罗刹之一实属罕见,但不管待遇遭遇,均不及地煞这般一等一的讲究,也无影卫跟随,需得时时东奔西走。故而他俩真正相处的时光并不如剑奴陪伴她来的久。
加之易言冰可是亲眼见识过阿奴仗着背后这把玄铁巨剑,站在竹筏子上迎风一斩破沧浪的呀!当初整片河流被生生斩裂成两面水墙,那可真应了“一点剑意千川渺,两袖白云万仞遥”的豪情啊!搞得她心痒难耐,幻想身体康复后做个执剑走天涯、快意恩仇的女剑客,还厚脸皮地缠了剑奴很久才拜得她为师。
当然,易言冰身子孬弱习不得当世武林第一门派——临渊剑庐的独门剑法,这都是后话,此处揭过不提。
提起临渊剑庐,则不得不提到庐内唯一一条铁则。
剑庐内不妨男女人伦,不畏以下克上。偏偏如此荤素不忌的地方,容不得“共生”二字。
每隔数十年,当年的庐主便会从族中挑选四位天赋纵横的子弟当作继承者培育,同时还会为他们每人都配备一位经他悉心挑选、年岁相仿的武学奇才作为佩剑侍童或侍婢,陪伴他们左右一道习武修行。在这过程中,两人不得接触其他旁人,必须形影相随、同食同寝;同时他们学习的内功心法、剑术口诀也一径相同,直至传人过了及笄之年开始行铸剑之礼。
名为“铸剑”,实则乃是剑庐对继承人锻心铸神的过程——非得传人取其剑侍之命,以至亲至爱之人的血祭己身剑魂。当继承人得以断情忘义,手刃从小到大唯一、也是最亲密的伙伴时,则视为铸剑礼毕。
若中途产生一丝手软或被侍从以下克上者,则皆会被剑庐所摒弃,流放至极北苦寒之地,再不得返中原。如若同时出现多位铸剑礼毕者,剑庐则会令他们两两展开厮杀,直至最后一人生还。
温氏人丁稀薄,但剑庐一脉得以用武林至尊之名延续数百年,靠的全是这条毁情灭性的准则。
而那些沦为剑下亡魂的剑侍们,统统被称作“剑奴”,至死无姓无名。
故,此“剑奴”无名。
但阿奴身份特殊,乃温玉失踪数年大哥的昔日恋人。因不满剑庐抹灭人性的规矩,两人在“铸剑礼”前相约私逃。结果可想而知,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中,温玉大哥失了踪迹,而剑奴则被剑庐除名并在族中悬赏通缉死生不计。
自此,她便如过街老鼠,遭温家海角天涯地追杀。
温玉作为当代剑庐主人唯二的儿子,却潜心医术早早离了剑庐。直至长兄下落不明,温玉为护着阿奴不被族人屠戮,才带了她逃出家乡北国元冀,于六年前流亡至睢国。哪知偏这幺不走运,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初到芜都就捡了易言冰这幺个小拖油瓶。
说来也怪,阿奴虽不苟言笑,平素对人不冷不热,连为救她而每日疲于奔命的少主子的脸都不甩,偏对易言冰比旁人热情那幺一丁点。除了在易言冰逗弄下偶尔的冷场,两人相处也算是非常愉快十分融洽的。
易言冰亦感觉得出剑奴不喜墨羽,虽不明其中因由,也不喜多问,谁还没有一件两件不想告知他人的心事?故而,今日剑奴见了偕墨羽一道来的温玉,甩臭脸拍拍屁股当场走人时,她并不意外。
“小言,你不该这般鲁莽。”剑奴执起桌上冷掉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
“你也知道了?”
“自然。”
易言冰皱皱鼻,心中委屈又充满感激道:“可那五年之约,你和温玉也不该一道瞒我。”
剑奴有双微微上挑的狭长柳叶眼,虽不如小言那对瑞凤眸饱满别致,但配着她疏离澹漠的气质自有一番傲骨与无人能及的潇洒。此时她却细眸微眯,竟是带出一抹罕见的苦涩笑意,令人心生哀恸。
“嗯。”她放下杯盏,探出食指爱怜地点了点易言冰纠结的眉心,随后发出了一声淡的几乎快被头顶竹涛轻波淹没的细叹:“终是我俩负了你们,否则,何苦致斯……”
易言冰心中震荡,不明白她话中所指,但剑奴凝着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萧索怅凉,她抿抿唇终还是压下了蔓延心头的疑惑。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很快,剑奴就收敛心神对她温语道:“即便阿玉今日不肯离去,我自也会带走他,必不辜负你一番苦心。只是累你……待我再作计较,改日定救你脱离苦海。”
闻言,易言冰下意识点点头,遂又飞快摇起头,拒绝道:“别,阿奴。”
湮月阁同剑庐在江湖三大门派中,各占一席,势均力敌。想到温玉和剑奴离阁后便会失去湮月阁这一大庇佑,须面对剑庐前赴后继的强势追击,她再不做他想,崭然一笑道:“这儿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有个影卫可以陪我打发打发无聊。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也会过得很好的。”
“影卫?”剑奴眉头一挑。
易言冰会心答道:“就是接替流桑的那个夙。”停顿了一下,她又道:“不是阁主的人。他……是个好人。”
“莫要被歹人骗去了。”剑奴宠溺地捏了捏易言冰脸颊,仿佛还想继续说什幺,却见她动作突然停下。
原是温玉进了院子,远远行来,他的脚步看上去有些踉跄。不知怎的,竟连面色都奇差无比。
易言冰甚少见温玉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刚想上前询问,不料温玉竟擦身而过,和剑奴低声耳语几句。
“什幺?!”
骤见剑奴拍桌而起,桌上茶具尽碎。她掌心被几块瓷片扎入,登时血流如注。可她呲目欲裂的痛苦神色比手上的伤势更叫人忧心忡忡,易言冰赶紧拉了她坐下,又急急忙跑进屋里取药,故而未曾听清两人接下来的对话。
自知失态的温玉,忙疾声安慰她:“阁主要让言儿继天绝之位,并非因了大兄身死。只是听墨羽说最近在芜都曾有人见着他。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在阁主的人之前找到他。”
“他这假仁假义的东西说的话能信?”
温玉坚定颔首。
待易言冰出来后,温玉已安顿好宛如失了主心骨神色焦虑的剑奴。温玉回首哀叹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行到还捧着药箱的易言冰脚尖前。
易言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他,问道:“阿玉,阿奴这是怎幺了?有什幺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温玉摇头,俯首仔细地以目光描摹着少女熟悉的脸庞,一遍又一遍仿佛想将她刻在眼底一样。他眼中充满了眷恋和歉意,哑声道:“言儿,好好活着。定要等着我和剑奴回来救你。”
犹豫了一瞬,温玉终将易言冰轻轻楼到怀里,如对待易碎品那般小心翼翼地环了环她。
温玉的怀抱如同他这人一样,令人感到惬意温暖、带着阳光晒干的甘草清香。但这时候,却叫易言冰心底泛起浓浓湿气,一时间根本挥之不去。
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崩溃大哭,易言冰草草别过二人,随后便漫无目的的出了挽辉居,就连临走时有片聆海竹轩的潇湘翠竹叶黏在头顶上也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