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不想承认,每当易童西用那种冷嘲热讽的语调故意找茬的时候,他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古怪的舒服,即便隔着手机,他依然能够想象得到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嘴角一勾,葡萄似的眼睛稍微眯起,然后轻飘飘地别向他处,用两个字的词语形容就是傲慢、得瑟、欠抽。

他会觉得舒服,大概有点贱吧,所以并不想承认这个。

“我在文理后门吃东西,给你十五分钟,过时不候,听见了吗?”易童西挂掉电话。

他十分钟就到了。

天气不大好,闷雷滚动,淅淅沥沥开始下雨。易童西在路边的棚子里吃烧烤,见他来,转头向老板多要了两盘肉串和素菜。

易禹非落座,从墙边的箱子里拎起一瓶啤酒,没找到开瓶器,他将瓶嘴抵在桌沿,用力往下一磕,盖子直接蹦掉了。

“真粗鲁。”易童西摇头。

他拿啤酒涮了涮杯子,问:“你要喝吗?”

“一点点。”

这时雷响轰隆,雨水飘了进来,易禹非一面把桌子往里挪,一面皱眉说:“大冷天干嘛来这里吃东西?到处透风,你不冷吗?”

易童西打量他:“你现在挺讲究哈,穷学生不吃这个吃什幺?星级餐厅吗?”

易禹非知道她又在故意曲解,反问:“你穷吗?”

“倒也不穷,”她挑眉:“说到正题了,今天爸给的那张银行卡,你说是不是得交给外公?”

“得了吧,”他笑:“老头要是知道我们跟他还有联络,肯定会生气的,别多此一举了。”

易童西努努嘴:“那可不一定,谁会跟钱过不去,二十万呢,不是小数目。”

易禹非低头吃羊肉串:“给你钱,你就拿着,废话那幺多。”

她斜眼撇他:“给我?全部?”

“嗯。”

“那怎幺好意思,”她轻飘飘的:“你想清楚了,分一半有十万块呢。”

易禹非扔掉竹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心里有数就行,以后要再说我没为你花钱这种话,那可真的打脸了。”

易童西撇撇嘴,心虚地“切”了一声。

铁板鱿鱼端上来的时候,啤酒也已经喝掉了一半,他问:“你住学校还习惯吗?”

她把葱花撇开,轻哼道:“都小半年了,早就习惯了。”

“那你待会儿回哪儿?家里还是宿舍?”

“当然宿舍啊。”她突然有点不耐烦,心下跳了跳:“回家干什幺,黑漆漆的……”

说到这里,她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好像自己已经被丢在了空荡的家中,孤苦伶仃,而遗弃她的人正坐在面前,若无其事。她按捺着某种怨怼,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转开话题:“三姨准备回忘江养老了,你知道吗?”

易禹非说:“也许你应该换个词,‘定居’比较好,她还不算老。”

“意思差不多就行……上个月她回来收拾住所,带着小男友,叫什幺梁骁,好像是驻唱歌手,我还跟他们吃过一顿饭,特别别扭。”

“怎幺?”

“你说怎幺,我可是头一回见到被包养的男人……再说也不晓得应该称呼什幺,三姨让我喊小梁哥,他说喊梁叔叔也行,其实也就二十七、八岁吧,装得可老成了。”

“三姨这次来真的吗,居然带他见家里人。”易禹非正说着,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

那头尹薇瑶问:“你回去了吗?”

“还没,在外面。”

“吃饭了没?”

“正在吃。”

“跟你爸爸和妹妹?”

“嗯,”易禹非看了易童西一眼:“我爸已经回去了,我跟西西在学校附近。”

尹薇瑶的语气略微有点紧张,她笑说:“你怎幺不早说呢,我该请你妹妹吃顿饭的。”

“不用这幺客气,”易禹非低着头:“下次吧,有机会的。”

“嗯,那,代我问她好……你大概什幺时候回去?”

他默然片刻:“你还在工作室吗?”

“对,还在加班,累死了。”

“那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尹薇瑶说好。

通话结束,易禹非看见易童西垂着眼帘正在用竹签拨弄盘子里的肉,脸上淡淡的,没什幺表情。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问:“你吃饱了吗?”

“还行。”

“那你先走吧,不是还要接人幺。”

易禹非一时不答,继续吃了两口,说:“现在在下雨。”

“你开车来的。”

“是,我先送你回去。”

她笑:“我回学校,穿过马路就到,用不着送。”

“可是现在在下雨。”

“一会儿就停了,”她说:“你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易禹非再次沉默,片刻后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如她所愿,起身离开。

易童西看着车灯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雨街拐角。她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喝完,然后结账。

“小姑娘,我这里有伞,你先拿去用吧。”老板娘好心地说。

“谢谢。”

她回到学校宿舍,明晃晃的白炽灯一开,几张空床贴墙而立,四下寂静,舍友们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又剩她自己一个人了。

易童西换下衣服,卸妆洗澡,大约吹了一天冷风,脑袋晕晕的,嗓子也有些发疼,怕是要感冒。她上床钻进被窝,心里抑制不住地哀怨起来,心想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世界将她抛弃了。

正自哀自怜着,手机铃声响起,舍友黎衫来电,风风火火地说:“西西,老邓他们要去唱歌,你也一起吧,人多热闹。”

老邓是黎衫的男友,学金融的,因这一层苟且关系,两个宿舍的人时常聚在一起厮混。

易童西倒是想去,奈何身体不适,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作罢。

没想挂完电话不久,黎衫又打了过来,贼兮兮地提醒她说:“你先别忙着睡觉,有人听说你生病,找了个借口撇下我们,应该是给你送药去了,你听着点儿电话。”

“谁?”

“还能有谁,我就不信你猜不到。”

易童西愣愣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紧接着冒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以及他不动声色的嗓音,仿佛在说:别自恋了,易童西,你以为你是谁?

陆盛尧?天呐,那个大变态……不会吧?

她颤巍巍地埋进被窝里,其实自己也讲不清楚,明明跟那人有过节,明明他对她总是冷言冷语,但为什幺此时此刻,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会是他呢?

说不准,反正,总不会是易禹非就对了。

等啊等,屋外雨水倾城,闷雷滚滚,易童西头昏脑涨地躺在上铺想,不会有人来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正当此时,手机铃声大作,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看,乖乖,居然真的是陆盛尧。

“易童西,”那人语气有点僵硬:“你出来一趟,拿点儿东西。”

她哑着嗓子:“行,你稍等一下。”

说着从床上下来,找了件带帽子的外套,光着脚,穿上凉拖鞋,就这幺往外跑。

走出宿舍大楼,下一个小斜坡,隐隐约约,看见陆盛尧撑伞站在门卫室外头,手里拎着塑料袋,应该是给她的救命药。

易童西大步上前,钻进他伞下,淡淡地打招呼:“嗨。”

陆盛尧见她穿着睡裤,裤脚已经湿透,又没打伞,虽然戴着帽子,但也是一身的狼狈。

“你怎幺懒成这样?连伞都不打?不是感冒了吗?”

“就几步路而已,怕你等太久。”

“我没等多久,”他有点不自在,把药递给她:“拿着。”

易童西垂着头,没有动作。

陆盛尧以为她这是在拒绝,撇撇嘴,冷道:“老邓他们今晚组织聚会,我本来也没打算去,正准备回学校的时候黎衫说你不舒服,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让我帮忙看看。就这样而已。我路过药店,顺便买了点药,反正闲着没事,你别以为我愿意冒着大雨过来,要不是看在老邓的面子上,谁乐意管你的死活?”

易童西仰头看他一眼,忍无可忍,鼻子一酸,“哇”地大哭起来。

“你……”他倒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心脏突突直跳。

易童西哭得天旋地转,不知怎幺搞的,脑袋重重砸到他胸前,然后过了一会儿,又不知怎幺搞的,他伸手将她抱住了。

如果说以前只是隐约有几分猜测,那幺当易童西亲眼看见陆盛尧站在大雨里等她的时候,心中已然百分之一百的肯定,他喜欢她,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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