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云老王爷,正对着书桌上一张拜贴在发愁。
这拜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一张白色的厚纸,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放置在一个乌木托盘之上,纸的边缘染了一圈深蓝色,中央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白清。
「这……」云老王爷对着眼前的拜帖一筹莫展,那对好看的剑眉,几乎因为他这皱眉的动作而连城一线。
「爹。」云显瑜修长的身影立于书房门前,伸手敲了敲敞开的房门,随即迈入房中,「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说起这云老王爷,名为云沐阳,皮相一点都不老,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在普通人看来,怎幺看都只能是云显瑜的兄长,实质上已是百多岁的高龄,云王妃乃是凡人,早已在百年前仙去。
「小三儿你过来看看。」云老王爷揉揉眉心,将拜贴连着乌木托盘,推置云显瑜面前。
「这是……?」修长的手指拈起拜贴,翻过背面看了看,云显瑜也皱起了眉头:「白……清?……神农氏白阜的重孙白清?」
「是的啊,」云老王爷一张俊脸皱成一团,「就是那个医仙白清。」
「白医仙怎会无端上门?」云显瑜挑眉:「爹是不是又忘记缴今年的药例了?」
「哪能?」云老王爷剑眉一竖,怒道:「上次还没出够丑吗?前年我不过是事多,忘了药例的事,白医仙也不提我一下,居然还按时送来了药奉,打开一看空空如也,原来不过是个空罐子,还刚好被姬焰那小子瞧见了,嘲笑我大半年!」
云显瑜噗呲一下笑出来,低着头道:「是爹你忘记了缴药例,怎幺能怪人家不给你药奉?」
「不给我也就算了,本来也是我不对。」云老王爷扶额道:「可怎幺就送来个空罐子呢?害我白白被嘲笑,这都老前辈了,还这幺爱斤斤计较,一点都不知道要体贴小辈吗!」
「爹,」云显瑜努力忍着笑,「你到底唤孩儿过来作甚?」
「白医仙来访啊,我……我紧张啊!小三儿你想想,我对上一次见白医仙,还是你出生的时候,这不都快一百年了。」云老王爷搓着手,踌躇道:「你说,我们要用什幺礼数把白医仙迎过来?要不……要不我亲自去吧?」
「还是让孩儿去吧。」云显瑜笑道:「我听说白医仙喜欢男子,爹你要不打扮打扮?」
「胡说八道,没大没小的!」云老王爷憋了半天,还是端不出个怒脸来,只能干咳了一下,「快点去吧,别让白医仙久等了。」
云显瑜笑着应了一声,正要走,却又被云老王爷叫住,「小三儿,你带回来那位姑娘醒来没有?」
「还没。」云显瑜敛了笑容。
「找医师来看过了吗?」云老王也皱眉道。
「找了好几位,都说、都说床上的是一具……尸首,早已死去多时。」
「这还真是你的不是了。」云老王爷以指节敲了敲桌子,道:「你好端端的把人家姑娘投进地牢里作甚?就算你再怀疑,她毕竟是拿着玄甲令的,万大事有姬将军顶着,你凑什幺热闹?现在她在我们地牢里出问题,就成了我们不是。她身份要是真有问题还好,我们神农氏的后裔本来就比轩辕氏要低上一头,若她真是姬将军的人,我们这就是直接跟姬家结梁子了。你明白吗?」
「孩儿怀疑她乃是妖物所化……」云显瑜低头道:「我带她回来的路上,她也曾经....昏睡了一次,亦是这样气息脉搏全无,只是那次约莫一个时辰就醒过来了,想不到这次...」
「小三儿你怎幺就不开窍?」云老王爷长叹道:「她拿着玄甲令,就是姬将军羽翼下保护的人,她是人是妖又有何干系?她拿着玄甲令来你救就是,有什幺事姬将军给扛着,哪有我们的事?就算她把鄠州城给拆了,也有姬将军给赔。同是我的孩儿,你怎幺就比玦儿笨那幺多呢?」
「是,是显瑜的不对。」低着头应道,修长的五指在袖口下紧握成拳。
「这都四天了,」云老王爷皱眉道:「还是吃了我们给的吃食,呕吐过后就一睡不起。如玉天天来我这念叨,这幺下去我耳朵都要长茧了。要不等会我去求白医仙给她看看吧,也算尽个人事,真有个什幺问题,起码我们能做的都做过了不是?」
「孩儿知错。」
「算了算了,你去吧。」云老王爷叹了口气,挥手道:「快去快回。」
从花园中穿过,遥遥望了西厢紧闭的房门一眼,云显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担忧悔疚愈盛。也想不明白当她自称白鹭的时候,心中那种恼怒羞愤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怒火的来源,是因为她假扮白鹭,还是因为她说谎?还是因为……她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体,而毫不在乎?抑或是……那一夜,湖水中那个似是而非的吻?
快走到门口,正要准备吩咐备车,这才恍然想起来,上哪去接白医仙?爹没说啊!犹豫了一瞬,云显瑜决定直接去门房问接拜贴的家仆,省得走回头又被自家爹爹埋汰。
拐个弯走到门房前,却见原本应在门房里的家仆们,正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前。
「怎幺回事?」云显瑜奇道:「你们怎幺全站在这里?」
「回三公子的话,仙长在里面歇息,我们不便打扰,就都出来了。」为首的老仆答道。
「仙长?」云显瑜问道:「什幺仙长?」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是他心里想的那样……
「就是今早送拜帖过来的仙长呐,」老仆一口将云显瑜内心的期望打碎,「他说省得来回走,就在这等着。本来他就在门外候着,我们……我们哪敢让他一直站在门外啊,只好请进来了。三少爷您看……」
云显瑜扶额叹气,他已经不想去计较,他家老爹到底知不知道白清就在府门口这事了,这一个一个都不省心的,到底是谁坑谁呢?
深吸一口气,云显瑜上前一步,敲响了木门,朗声道:「云三前来迎白医仙大驾。」在自家门房里迎客,可真是第一遭了。
约莫数息之后,门内传来清越的男声,「白清哪敢叫云三公子亲迎?请进来罢。」
好大的架子。
话虽如此,云显瑜却也不敢怠慢,立即推门而入。
不算宽敞的空间内,一身白衣的男子面如冠玉,双目狭长,乌黑双眸精光不显,一头乌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别在脑后,有几缕落在脸侧。斜斜倚坐在老旧的圈椅里,怀中抱了个灰色的瘦兔子,修长五指捏着个粗瓷杯,正在小口抿着茶水。
心中警铃大作,云显瑜硬着头皮上前道:「云三见过白医仙,叫医仙久等实在……」
「白清此来是有急事,我也就不云三公子绕圈了,」将粗瓷杯子搁在木桌上,白清冷道:「舍妹如今,可是在你府上?」
「令妹……?」云显瑜一呆,未曾听说过白清有兄弟姐妹啊?只得答道:「府中这几日……」脑海中闪过躺在西厢客房床上的女子,后半句「未曾有访客」忽然说不下去了,一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舍妹姓宁,外号白鹭,个子娇小,穿一身白色绡纱裙,云三公子没见过?」白清剑眉轻蹙,神色甚是苦恼。
一瞬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湿了个通透,云显瑜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白清轻叹一口气道:「看来是白清打扰了,这就告辞。」说罢站起身来,轻揉着灰兔子的长耳朵,擡腿就往门口走去。
「白医仙请等等!」云显瑜一急,直接闪身拦在白清身前,把心一横道:「令妹如今、如今正在府中。」
「哦?」白清站定,横睇身前低头的男子一眼,「真在你这?」
「是……」云显瑜头也不敢擡,心中一片茫然。她真是白鹭?怎幺办?怎幺办?
白清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她多年前遭了大难,身子多有不便,这几天定是叨扰了府上,请三公子将她唤来,白清这便带她离开。」
心中一沉,云显瑜此刻只想回到四天前,将那自以为在伸张正义的糊涂虫狠狠揍一顿!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道:「白、白鹭仙子如今身体不适,正在西厢休息,云三带白医仙过去吧。」
白清轻轻皱眉,却也未说什幺,只道:「如此便有劳云三公子带路。」
云显瑜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苦闷不堪。
白清跟在他后头,五指轻轻抓弄怀中兔子的皮毛,状似无心地问道:「白清记得,云三公子与舍妹也有过数面之缘?」
「啊?……是,」云显瑜闻言一愣,随即应道:「三十年前白鹭仙子连续三年替医仙送药奉来,确实是有过数面之缘。」对啊!三十年前初见白鹭,乃是因为她替白清送药奉而来,他怎幺可能忘了?
「哦?」白清语气微冷:「舍妹以前曾跟我提过,说是与你交好,如今你们多年未见,我想,这几天定是相谈甚欢了?」
这嘲讽之意太过明显,竟又将云显瑜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在二人已是走到西厢门前,虽然知道门内的人并不会回应,依然是先敲响了房门。正要推门而入,房门却先一步从里面打开,露出潘如玉气鼓鼓的一张脸来,一见云显瑜,「不以为然」四字大大的写在脸上。
「如玉,」云显瑜苦笑道:「我带了宁姑娘的兄长来……」
潘如玉闻言立即敛了神情,规规矩矩地朝白清行了礼,道:「宁姑娘仗义,六日前在孝县为了救在下,孤身落入山贼手中。在下携了信物赶到鄠州城来请救兵,是在下表兄云三公子显瑜,带兵前去将宁姑娘救出,可、可不知为何,表哥在返程以后,对宁姑娘有所误会,将其投入地牢中。在下多次劝阻未果,次日见宁姑娘已是这样昏睡不醒。此事在下实在难辞其咎,若有在下可为之事,但请吩咐。」
白清斜望了一眼云显瑜,见他脸色青白交错,未置一言,踏入房中,直奔床边而去。
潘如玉朝着自家表兄大大的哼了一声,也跟着转身入了房中。云显瑜哭笑不得,只得也跟了进去。
白清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那雪色的纤纤玉手,回身对云显瑜道:「云三公子,舍妹这几日多有叨扰,白清这就带她回去了,还请代为向云王禀告一声。」说罢将怀中灰兔放入宁秋鹤怀中,弯腰正要将人抱起。
什幺爹爹训导,得罪白医仙,云家脸面,此刻全被抛到脑后,云显瑜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白清把人带走,绝对不能,她这一走,只怕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早在二十七年前,他就以为再也见不到那抹白纱裙,想不到再次见面,他却把事情闹成这样。
「等等,白医仙。」云显瑜闪身拦在白清身前。
「云三公子这是何意?」白清挑眉。
「我、我……」云显瑜一时语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忽而咬牙切齿地憋出来一句:「云三向白医仙提亲,我想娶白鹭仙子为妻!」
此话一出,不止白清和潘如玉,就连云显瑜本人,也是目定口呆。
轻咳一声,白清敛了表情,语气冷淡,「是何事使云三公子有了这样仓促的决定?」
「其实并不是仓促的决定。」深吸一口气,云显瑜干脆破罐子破摔,「本在二十七年前,云三就有心思求娶白鹭仙子,只是当时她并未有提及过家中之事,是以云三不知该向何人提亲,还托了爹爹想要写信向白医仙详询的,只可惜书信刚拟好还未发出,便闻得白鹭仙子横死的噩耗……」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如今再见,自是、自是喜不自胜,既然白医仙是白鹭仙子的兄长,云三自当向白医仙您提亲。」说罢提起衣摆跪在地上。
「好一个喜不自胜。」 白清冷哼一声闪身避过,「白清无权为舍妹做主,当不起云三公子这一拜。」望一眼床上安静的少女,心中却道,若是她此刻醒着,定是要抱怨,为何从前会惹上如此风流债了。
这二人一站一跪僵持不下,半晌,白清无奈,只得道:「舍妹无父无母,我亦非她亲兄长,她的亲事,自是由她自己做主。云三公子要提亲,便当面与她说吧,请莫要为难白清。」
端着一张冷脸,白清心中却是在暗笑,她肯嫁你才怪了,要是真当面求娶,这得闹的多精彩。
云显瑜心下涩然,跟她闹成这样,还要怎样开口求娶?只怪自己,当初恼她假装不认识他,总是急着要走,加之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才一时冲动将她困在牢中。自觉虽将她困住,却不曾真的亏待她,哪知道……哪知道……
「云三公子,」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哪里还是白清,薄唇一挑,状似苦口婆心地道:「如果你想娶的是当年的白鹭,那我劝云三公子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她二十七载之前已香消玉殒,尸骨无存。如今乃是重塑之身,从异世导回之魂,不但前事尽忘,更须以生机为食,哪里还能嫁得进云王府?在他人眼中,只怕已是妖孽邪祟一流,白清劝云三公子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一旁的潘如玉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疑惑道:「宁姑娘怎幺可能是邪祟?她还救过我呢,就是、就是杀人的手法有些诡异……还有,」转头望向云显瑜,「宁姑娘就是表兄你以前一直提着的白鹭?这是怎幺回事?」
云显瑜心乱如麻,正思考着要如何应对,这一下被问了个哑口无言。忽而听得床上传来温婉的男声,「喂,白清,我们还走不走啦?小鹤儿要饿坏了。」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一天的兔子幺?」白清低头无奈道:「怎幺才小半天就憋不住了。」
「要我不说话,你们不知道要扯到什幺时候去。」小灰兔伸出两个小小的爪子,捧住宁秋鹤的脸,软绵绵的三瓣唇在少女没有血色的脸颊旁蹭来蹭去,「小鹤儿几天没吃,都饿坏了,我们快点走,去找个人喂她。」
他这不正在坑这蠢少爷去喂她嘛!被自家夫人坏了计划的白清扶额,长叹一声,道:「好吧,我们这就把她送回归山去。」原本还盘算着能把这一程给省下,坑了这蠢少爷给小鹤儿喂生机,他们就能打道回府,继续甜甜蜜蜜去,哪知道自家的夫人居然这幺笨呢!
正暗自可惜之际,只听得云显瑜道:「请问白医仙,喂饲之法是要如何进行?显瑜有过,自是万死不辞。」
「云三公子要试?」白清心中一喜,却硬是端得面有难色,道:「这恐怕……不是太好。」
「不要让他喂!」小灰兔一把抱住宁秋鹤的脸,一副保护的姿态,「就是他不信小鹤儿的话,还把小鹤儿投入地牢里,才不要便宜他了。」
白清哭笑不得,恨不得把这不开窍的夫人的嘴堵住才好。只得干咳一声,道:「此言甚是,让云三公子来喂还是不太恰当的,恐怕舍妹醒来会有微词,我们还是……」
「那我来?」存在感几乎为零的潘如玉小声问道。
「这……」有转机!白清挑眉道:「如玉公子已有家室,喂饲须有一定程度的肌肤之亲,这恐怕就更不合适了。」
「还是让我来吧。」云显瑜急道:「白鹭仙子醒来若有怨言,显瑜一力承担。」
小灰兔正想拒绝,却被白清抱了起来。「云三公子可想好了?」暗暗捂住灰兔的嘴巴,白清温声问道:「即使有危险也愿意?」
「自是愿意。」
「也好,」白清沉吟道:「喂饲其实很简单,只需咬破舌尖,给她哺一口真阳之血即可。」又补充道:「一口即可,千万不要与她纠缠,她此刻意识不清,怕会伤了云三公子,万请小心行事,白清在外间候着。」
说罢抱紧了挣扎不休的兔子,擡手招了兀自发呆的潘如玉,一同往外走去,还不忘传音进小兔子的神识中:「小兔子你傻啊,喂食必须自愿,这傻小子愿意就是最好不过,山里那两位责怪下来有这傻小子扛着。要是我们把小鹤儿带回归山去,她岂不是要多饿四五天?」
「对哦!」灰兔子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