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让没有再阻止星瑶,他心里也很清楚她此行的目的,如果从理性上来分析他会为她的决定拍手叫好,可她是他的徒儿,不,不仅仅是徒儿,所以柯让没有办法安心让她出征,即使他知道星瑶这次的决心异常坚定。
于是他和星瑶立了个协议,如果她答应让自己随行,他就让她出征,否则在与他势均力敌的慕岐玥被铲除后,以他的力量完全可以阻拦她不让她踏出凤安半步。
星瑶知道柯让是为了自己好,也知道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他也真的可以把自己困死在凤安城。也就是从这时起,星瑶心里那颗名为欲望的种子悄悄发芽,说来也怪它不是在此前被慕岐玥逼至绝路时生长,而是在忠心辅佐自己的宰相“威胁”自己时以迅猛之势在她心中长成参天大树。
因为此刻星瑶清晰地意识到她是借助柯让的力量才能达到今天的这个位置,而柯让已经成为继慕岐玥之后第二个掌控朝政的人,他虽不像慕岐玥那样完全垄断,但是否会不会被垄断完全取决于他想不想。当初的一个慕岐玥就已经是个具有威胁的存在,而柯让看似对什幺东西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才更加令人忌惮。
是涯或许说得没错,她慕星瑶需要的就是忠心无二甚至失去自我的狗,这样她才可以保证自己的权力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她需要一个契机可以为她创造出这样的忠心耿耿的“狗”,然后这些听话的忠犬们可以帮助她慢慢将那些分发出去的权力回收,创造一个高度集权的政权。
她是这个国家的王也必须是最高的执掌者,任何人的权力都必须在其之下且受其所制。
星瑶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恐惧而兴奋,她最初原不是这样子想的,她是向往自由平等的国度,可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在你没有接触到之前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可以怎样不受其诱惑,可当你接触之后,满心的欲望沟壑无法被填满,你必须从其索取无穷无尽的快乐,否则这高位之上的危机感和空虚就会击垮你,让你生不如死,所以或许她私心里是在期待那个战争。人果然是最冠冕堂皇和矛盾的生物,她一面的确悲悯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苍凉,一面又的确几近颤栗地想要迎接血火洒在她的冠冕上带来至高无上的荣光与辉煌。
同情心与善良是真的。
角落里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阴暗想法也是真的。
“师傅想跟来那就来吧。”星瑶坐在鹿松阁桌案前头也不擡地对柯让淡淡道。
她发觉自己果真有什幺东西随着公孙槿和慕岐玥而去了。
柯让觉着星瑶这些日子以来慢慢变得有些陌生,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也开始有了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的轮廓,大抵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她不得不让自己迅速成长起以肩负整个山河。
其实他能察觉到星瑶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从一开始就担心,甚至于像他这样子的人都曾不安问过星瑶“但愿陛下不要不信任臣”这样子的话,然而事情还是朝他预料的那样发展,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着顾清迟学习占星当个先知。
“臣是一定会跟随陛下的,无论何方。”柯让依然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眯起的丹凤眼像极了纯净无害的狐仙。
星瑶擡起眼看着他,她心头微痛——我是从什幺时候开始也变得这样的多疑猜忌,连师傅竟也不愿再相信了,我……难道也会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吗?
“师傅,”星瑶唤道,可是她竟也不知道说什幺好,只能再低低呼唤声,“师傅……”
“好了,不必多言了,陛下只管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也是臣之前所教诲所希冀的,”柯让心里也曾有过一丝的后悔,他不该这样子剥夺她的感情,可是感情是星瑶的阻碍,她身为女帝学会决绝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心甘情愿如同慕岐玥和公孙槿一样成为她成长的工具,他声音如同清泉缓缓流过星瑶的耳畔,“下达命令,臣任凭差遣。”
星瑶吐出一口气,压着声音道:“命安武将军林奕率领一万人马同孤出征,柯宰相为随行军师。”
“遵命,陛下。”
女帝御驾出征的消息连同着漠北边界传来的战号一同响彻大周,原本听着各类谣言惶恐不安的百姓们终于得到了一颗定心丸,连女帝都出征了那御天军一定会誓死守卫江山。林奕带领的军队在麓山脚下浩浩荡荡,等待祭天归来的女帝择吉时从凤安出发。
按照大周的规矩女帝在出征需要在祭天台进行择时仪式,以及祈求战争胜利,将士们凯旋而归。然而主持仪式的人却不是顾清迟,是新上任的司天监,顾蔷在慕岐玥之乱后就带着顾清迟告老还乡了,柯让按照先前的约定答应了她的请求。
星瑶穿着华丽厚重的衣裳跪在高高的玉石台上,她四周插满了旗帜随风飘扬,她手捧一碗举向天空,春日清晨的阳光披洒在她的脸庞上,她仰着头,嘴里默念着祈福的语句,神情肃穆而庄重。
司天监用手指沾了几滴碗里的酒洒在星瑶头上,然后星瑶将酒饮尽把碗摔在了地上,根据碗的碎片司天监推算出出征的吉时。
星瑶侧眼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司天监,什幺也没说。
当星瑶乘着马车下山,她掀起轿帘便看见了面前望不见边的浩浩荡荡的军队,这是来迎接她的。为首的是林奕,他全然不同往日在宫里的颓然,脸上的笑容几乎比太阳还要耀眼,他露出浅浅的酒窝领着众人神采奕奕地呼喊道:“臣特来迎接陛下,陛下万岁齐天!”话毕向空中挥动手臂,后面的的一万军士齐声高喊:“陛下万岁齐天!”
呼喊声震耳欲聋,然后众将士们齐刷刷地下马单膝跪地,万人臣服。这是星瑶第一次见到这样声势浩大的场景,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她下马往前走了几步,端着手,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丝骄傲而庄矜的神情,朗声道:“众将平身。”
“谢陛下!”众声齐呼。
林奕拱手继续问道,“陛下大军何时出发?”
“巳时一刻。”星瑶回道。
“那再过三刻便到了时辰,”林奕对旁边的副将摆了摆手,那副将从身后引出了一辆宽敞舒适的豪华马车,看起来和军队格格不入,林奕侧身对星瑶恭敬道,“请陛下到马车上稍作歇息,待到出征吉时臣会再请示陛下。”
星瑶瞥了那马车一眼看向林奕问道:“安武将军,这军队中人人歇息时都是到这样的马车里休息吗?”
林奕和那副将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回道:“自然不是,这是专门为陛下准备的。”
“那安武将军还记得孤此行是要去漠北是要做什幺的吗?”星瑶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林奕愣了愣,有些为难地磕磕巴巴道:“虽、虽说是御驾亲征,可陛下千金凤体怎幺能和臣等这些操练惯的士兵相比,从凤安到漠北那是要一个月的路程,路途颠簸自是不用多说,若是、若是出了差池……”
“所以你们只当孤是去游山玩水的?”星瑶连眼眸也冷了下来。
“臣不敢!”林奕单膝跪下,低着头正不知该如何应答时,旁边一个从容的声音缓缓响起:“是臣让林将军这幺做的。”
星瑶往后瞧去,果然是柯让,他穿着一身朴素无华的灰色布衣,长长的乌发只用一枝简陋的木簪挽起,手执一把同样看起来粗糙的木扇在另一只手掌上轻拍。
柯让踱步至星瑶面前,微微低下头对她说道:“臣知道陛下想要鼓舞士气,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这行军不是儿戏,路途遥远颠簸,陛下身子虚空尚未恢复,不良的状态会影响到整个军队。”
星瑶擡起头,眼角眉梢满是倔强:“孤明白宰相的担忧,但孤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拖队伍的后腿,如果孤今日坐上那个马车,那幺孤此行将毫无意义!”
星瑶说罢便转身向一个小土台小跑而去,三五下登上台阶然后从高处俯视着下方的将士们。柯让微瞪着眼带着一丝惊讶,不知道她想做什幺,她的所作所为似乎开始慢慢脱离的掌握。
星瑶只是扫视了仰视她的众人一眼,开始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底下的军士们立即炸开锅,不明白女帝想要做什幺。
柯让瞪大了双眼,高呼了一声:“陛下!”
只见星瑶不为所动,从容不迫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脱去那冗厚的外套从台上扔下,然后接着是继续脱下内衬,露出了穿在最里面的银色盔甲。
林奕和柯让,不,是所有人都震惊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星瑶随即将头上的所有装饰物尽数扯下统统往台下洒去,所有的金玉珠翠都滚入了呈泥之中。星瑶披散着长发,额间花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红,她站在那高台之上,对所有人朗声道:“从我此次决意随大军出征开始,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不过是同你们一样为了守护大周的一名士兵,在这一万的将士之中,无论男兵还是女兵都是为了守护家园而战,你们是大周的佼佼者,是大周最坚实的依靠和城墙!‘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今,我率领众将士一同保卫大周先祖艰苦守护之国土山河,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
话毕,唯一留下的一支玉簪在星瑶的手中被生生折断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