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府中的熟识说,公主的竹林宴会明天就要开了。”
王豫在客栈里包下了一个独院,杭杉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树下享受凉风,闻言微微睁眼:“哦?”
“前些日子,容郎君犯了事,公主不要他掌事了。公主府如今由桓郎君主事,我的熟识在桓郎君手下做事,说桓郎君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就为了准备这场竹林宴会,”王豫带着疑问的语气词,助长了杭杉的谈兴,他愈发兴致盎然起来,“先生你说,公主是不是想以举办宴会为名,趁机寻一些美男,收入府里来。”
王豫侧头,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何以见得?”
杭杉得意地昂着头,侧脸显出一点顽皮的酒窝:“公主遣散了府里的门客,就立马举办这个竹林宴会。自然是因为那些旧的容貌全都看得腻了,想换一批赏心悦目的新人来。”
若女主角还是原本的山阴公主刘楚玉,杭杉这样揣测并没有错,但现在女主角已经不是本来的刘楚玉。
无论女主角叫楚玉还是朱雀,在不久之后,无论是小说中因为母性光环,还是剧中因为知晓了自己跟刘子业的血缘关系,她都会生出改变刘子业,共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美好愿望。
女主角改善小皇帝刘子业在民间狼藉声名的第一步,就是举办竹林宴会,为的是拉拢建康名流士族。
王豫心里明白,并不出言反驳杭杉,只微微地笑了:“你准备一下,明日的竹林宴会,我们也去。”
王豫到竹林的时候,小亭外已来了一些名流,宴会主事的果然是桓远,一眼便瞧见坐着在轮椅上,由杭杉缓缓推来的王豫:“你,你怎幺来了?”
在公主府中的时候,王豫和桓远同为山阴公主男宠,但桓远的真实身份是前朝世家大族桓氏之后,沦为罪人,依旧自有傲气风骨,对王豫这样的寒门子弟向来是不假言辞的,王豫也不以为意:“我听闻桓公子觅得司马相如的名琴绿绮,又邀了琴技卓绝的千金公子萧别,想来竹林宴会必是一场共襄的盛事,便来了。”
刘楚琇化名喻子楚,召开这场竹林宴会,自然不希望被人识破了山阴公主的身份。桓远见到王豫这样的不速之客,俊美儒雅的面上难免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你……”
“这不是……王先生吗?”
突然插入的声音,较旁边絮絮的交谈略微拔高,顿时吸引了许多瞩目。
“哪个王先生?”“是那个在月微客栈说书的王先生吗?”“啊,便是那位《戏说三国》的王先生。”
顿时便有一名儒士上前,他穿着曳地广袖,长发只在发尾用粗布发带松松系住,做狂士打扮,却在王豫面前端端下拜,执学生礼:“纵论天下,闲话三分。先生的《戏说三国》,还原真实曹操,替周瑜辩诬,正说诸葛亮,重评司马懿,奇巧思辨,大气磅礴,学生听之,获益匪浅。”
王豫稳稳坐在轮椅里,心平气和地笑:“王豫不过一届说书人,当不得公子如此盛赞。”
“当得,先生有大才,自然当得。如今月微客栈的茶水钱已涨了七成,座位依旧供不应求,若是要雅间,还需提前七日预订。前些日子我拿了刺帖百般苦求,也不过央得掌柜给了留了三日之后的雅间。待那日,在雅间中听先生一说,果然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学生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王豫想了想,略一拱手:“王豫自觉年少,今日便腆为少年,与君同辈。我辈中人,切磋论道乃稀松平常之事,即便此时有几番妙想,不过闻达有先后而已,焉知他日不是诸君为我良师?”
那狂士见王豫受了盛赞,却不骄不躁,平辈论交,还说出什幺“精辟的道理,我不过是比你先想到而已,谁知道以后你又会不会想出比我更厉害的道理”的说法,当场便要将王豫引为知己:“先生胸襟广阔,海纳百川,不愿受师生之礼,那便与我做个朋友如何?”
“同师曰朋,同志为友,能得公子这样的朋友,自然是幸甚至哉。”
“先生请。”
“公子请。”
王豫与狂士这一唱一和,场面顿时和乐融融,众名流簇拥着他进了竹亭。
眼见着王豫被推入竹亭,桓远自然不能强硬地驱逐他离去,只待人潮些微散去,方站近了,轻声低语:“公主以喻子楚之名设宴,并不希望被建康名流识破真正的身份。”
王豫低头垂眉,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桓郎君放心,我心在盛事,不在公主。”
盛事,竹林宴会果然是一桩盛事,一切从容止的一曲剑舞开始。
容止的美貌,没有半点脂粉气,而是风光霁月的雅士风度。当他一袭白衣胜雪,执一杆幼竹,傲然立于翠色林中,起舞,便如天地间拔一柄斩人生死的剑,褪去平日温润,锋芒毕露。
之后,姗姗来迟的刘楚琇与千金公子萧别一场意气之争,摔毁了名琴绿绮,让竹林盛宴进入了高潮。
“追名逐利,以琴为器,我在你的琴声中,听不到悠远的情怀,也听不到淡微的深意,除了纯粹完美的技法之外,空无一物。孤傲之心蔽目,孤芳之心塞耳,孤寒之心绝情,可你的琴心去哪儿了?司马相如用绿绮表达爱意,可你呢,却当它是卖弄的工具,当别人以千金朗的别称赠你之时,竟还沾沾自喜起来。琴被你这样的人演奏,当然要毁掉了。”
刘楚琇的话,犹如锐利弯刀,字字句句扎在萧别心头上。这位年少成名的青年,眼中隐隐含泪,对着刘楚琇深深揖下,诚恳之至:“我成名已久,早已不复往日初心,多谢棒喝。”
刘楚琇大获全胜,接受络绎的名士来拜,面上虽然故作谦虚,依旧显出几分隐忍的得意。
此时,一台白纱薄笼的滑杆,擡着婀娜的身影穿过竹林,缓缓而来。清风拂过,吹开白纱,露出滑竿里钟灵神秀的脸,属于建康名妓钟年年的脸,才宣告着今日宴会的高潮真正来临。
“这琴本在我家女郎手中,她打算寻找姻缘脱离风尘才会出售这把琴,既为名琴择主,又为自己择婿。”
“今日既是公子购得了这琴,妾愿将这一生托付喻子楚。年年相信缘分二字,郎君既买了我的琴,就是有缘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求成为郎君姬妾,但愿常伴左右,为奴婢也可。”
“莫非,郎君嫌弃贱妾,此身卑贱,配不上你?……也罢,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在建康出现,更不会脏了郎君你的眼睛。”
意外一个接一个,直接将本来踌躇满志的刘楚琇打击得愣在当场。眼看着钟年年双目含泪,便要黯然离去,将刘楚琇近日的所有努力都毁于一旦,刘楚琇就要落得电视剧里不仅没有为小皇帝刘子业拉来好名声,自己还在建康城里人人喊打的下场。
“女郎且慢。”王豫忽然出声,在一片安中分外清晰,他便在万众瞩目下,让杭杉将自己推到人前。
钟年年本待离去,但她一贯以温婉深情出名,听见王豫挽回,便回转身来。但见她生得貌美娇弱,双目盈盈似饱含泪水,更形楚楚,却依旧拘礼福身,风姿绰约,围观的名流越发色授魂与,对化名子楚的刘楚琇投以嫉恨的目光:“年年见过先生。”
王豫见过钟年年,转而冲刘楚琇执礼。王豫虽然坐着,这一揖却是肩平身直,无可挑剔,可堪礼仪典范的拜谢大礼。施礼后,王豫缓缓起身,轻叹一声:“多谢子楚兄仗义,但子楚兄实在无需再为我隐瞒。”
“隐瞒?”陡然受了一拜的刘楚琇,疑惑地看向王豫。
王豫点头,心平气和:“我知道,子楚兄是为了我的好,但若因此将子楚兄放在火上炭烤,让大家将子楚兄如此豪爽仗义之人误会成心胸狭隘的小人,我又于心何忍,于心何安?”
“豪爽?仗义?”刘楚琇越发摸不着头脑。
王豫再度点头,转看向钟年年,神色带上七分恬淡,三分自苦:“实不相瞒,女郎,花重金购得绿绮的人不是子楚兄,而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大惊。
“买绿绮的是你?”便是连钟年年也有些失色,一句问话出口,目光下意识一瞥。
别人不知道,王豫却是知道的,钟年年这一眼看的是容止,命她前来,扰乱刘楚琇收买人心的始作俑者容止。王豫心中暗笑,面上却越发诚恳坦然:“不错,当日我偶遇绿绮高价当街叫卖,不忍名琴蒙尘便重金购下。后来听闻子楚兄欲寻名琴开竹林宴会,我与他是至交,便借出绿绮。”
钟年年眼珠子一转:“方才子楚公子应承是他购下绿绮,先生此时却说绿绮主人是你,有何凭证?”
钟年年的确冰雪聪明,一把琴,又没有收据发票保修卡,别说它不是王豫的,即便真是王豫的,也拿不出证据。好在,王豫根本不需要拿出证据来,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子楚兄如此说,一半是为了我,另外一半却实实在在是为女郎你着想的一片赤诚啊!”
钟年年黛眉轻扬:“先生何出此言?”
“女郎说,这绿绮本为你所有,此次出售,既为名琴择主,亦为你自己择婿,脱离风尘,可对?”
钟年年点头:“不错。”
“如今这买下绿绮的人是我,女郎当如何?”
钟年年面色一变。
王豫便便又叹了一口气,越发语重心长。
“若女郎执意嫁给我,我与废人无异,女郎却是美貌娉婷,大好年华,难道真要跟一个废人度此余生?若女郎不愿意嫁给我,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我虽然未曾婚配,小有积蓄,在建康城中亦有薄名,各位同辈不嫌,愿意与我交个朋友,但我到底是个废人,不敢妄想匹配女郎。”
说到这里,王豫微微一顿,他看向钟年年,黑眸碳色般木然从容,仿佛并不知道接下来出口的一句话会将钟年年一直以来树立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毁于一旦。
“但天下悠悠众口,积毁销骨,他们只会说女郎出身风尘,自恃美貌,便卖弄风情,游走名流雅士之间,追名逐利。此次以绿绮寻有缘人,不过是惺惺作态,见有缘人是残废,便将誓言自行废止,背信弃义。”
闻言,钟年年面色大变,双唇苍白,犹自颤抖。
钟年年生得美貌柔弱,做出这般神色本让人心生怜爱,但在场的名流雅士,耳畔都不由得回荡着王豫的声音,王豫说了些日子的书,说话便有了抑扬顿挫,入了耳中,只觉得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最后,王豫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子楚兄自然是知道女郎为人,虽沦落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绝非一般下贱妓子可比。便是不想让女郎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这一场竹林宴会,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钟年年的出现,一场名琴寻有缘人的说辞,将刘楚琇陷入两难。接受钟年年,就等于与全建康的男人为敌。不接受钟年年,伤了美人心,同样会被钟年年许多的爱慕者愤怒怨恨。
王豫站出来,说买下绿绮的是他而不是刘楚琇,就在解救刘楚琇的同时,将钟年年陷入两难。嫁给王豫,钟年年要守一辈子活寡。不嫁给王豫,经过王豫这一番说辞,她自然落得追名逐利惺惺作态背信弃义的下贱妓子的名声。
“原来子楚兄竟是如此豪爽仗义之人,”先前将王豫引为朋友的狂士,忽然对刘楚琇拱手,“某险些错怪了,还请子楚兄不要怪罪,受我一拜。”
狂士一站起来,便陆续又有几位名流冲刘楚琇揖手:“子楚兄大人大量,有怪莫怪。”
这些名士虽然没有正面指责钟年年,但是一旦坐实了刘楚琇豪爽仗义的名声,也就彻底将钟年年陷入了两难之境。刘楚琇已经从桓远处知道了王豫之前是公主府面首的身份,不由得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方对着前来致歉的众位名流拱手:“既是误会,说清楚便是了。”
钟年年靠着被人追捧才有了今天的名声,名声也是她吃饭的东西,见情况直转之下,想到今日之后,她追名逐利惺惺作态背信弃义的下贱妓子的名声将传遍刘宋,不由得满面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先生说得是,绿绮既然是先生买下,年年自当嫁与先生,此后脱离风尘,以夫为天。”
“啊!”王豫似是惊讶之极,不由自主张嘴吐出一声叹息,目光却是带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