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有几位女官过来,按例带着新新整理出的诗集和画卷。她们一进来,便惊呼“帝姬这里好生暖和!”,看样子是在外头冻了个结实。
对着她们茹蕊钰话总是多一些的,她说:“我畏寒,便多烧点炭凑合着过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自个人享受就是了。”
女官们年纪都不大,正是活泼爱笑的时候,便叽叽喳喳地应了。
茹蕊钰掀了掀放在上头的册子,道:“上回我说过了,莫给我再带那些在朝廷里的人集子了,读了着实让人牙酸,尤其那个什幺王爷的,写的还不如三岁稚童。”
女官们笑着:“也只帝姬一人敢这幺说了,这回我们特意去了诸位大人的才送来的。”
“你们随意些。”茹蕊钰吩咐小丫鬟上茶和糕点,“我先看画。”
一个女官上前几步,而后跪下,双手高高举着一个托盘,盘上搁着十几卷画卷。茹蕊钰抽出一卷,缓缓打开,是一幅泼墨山水图。
“这是陛下近来最宠爱的画师费尽心血绘的。”旁边的一位清秀的女官抄着手,细声细气道。
茹蕊随手合上:“陛下定会喜欢这画。”
“帝姬不喜欢?”
茹蕊钰摇摇头:“他并不曾见过真正的好山好水,心中有的只是陛下想要的山与水,这图又如何能算作佳作?”
“论起来,帝姬定然见过不少山水了。”
茹蕊钰动作顿了一顿,末了也不过短短苦笑一声:“说来好笑,想来我只有指点别人的本事,自个儿倒也没有见识过甚幺好山水。”
四周寂了下去。
茹蕊钰看毕,沉吟片刻,拿着折扇指了指其中一卷,女官立即将它捧出,递给侧立已久的小丫鬟。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偏殿去了。另一女官立即呈上十余本册子,都是经由她们之手精心挑选出的集子。她将集子丢在面前的小几上,顺势躺在贵妃榻上,慵懒地翻看着。
一女官突然叫起来:“怜儿姐姐,你一个人站在那儿作甚幺?”
茹蕊钰微微擡眼,只见一袭青衫的怜儿伶仃地站在帘子后头,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脸。也不知她站了多久。
她不觉有些头疼。
“怜儿,进来罢。”茹蕊钰咳了两声,如常说道。
怜儿低着头进来了。
这些日子来她显然过得不好,人消瘦了大半,眼底有着重重的两片鸦青。她进来也不言语,就跟木头似地往那儿一杵。宫里头哪还有人不认得怜儿,她这番异常的举动,再愚钝的人都看得出她心里有事。女官们窃窃私语起来。茹蕊钰自顾自地翻着书页,弄出一点响声来,其实心里头也有几分慌乱。
这丫头到底要做甚幺?
这种时刻,敌不动,我也不动。茹蕊钰打定主意,两只眼只盯着书上的小字看,渐渐地也忘了
她大半。只她时不时投来的复杂眼神,令茹蕊钰百爪挠心似地不安。
这一看,还真给她看出了不寻常。
为着阅读方便,女官们会将从宫外挑来的集子重新抄录重新装订,再送到宫里主子们的手上
来。但她方才抽出的这一本,还是宫外惯用的油纸,上头排着黑黑的字迹,又沾了水,像蚯蚓一般扭着,认不出几个完好的字来。
茹蕊钰微微皱起眉,扬起手:“这是甚幺?”
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女官面色惨白地跪下:“帝姬饶命!这是卑职平日里自己看的,竟一不小心混了进来……”
茹蕊钰知道平日里这些女官工作倒也算得上清闲,她们借机浑水摸鱼也是寻常。因着她说的话,茹蕊钰便又翻了两页,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是何人的集子?”
女官瑟瑟地道:“是近来金辉国的一位新秀,名字叫做柳向杰。”
“柳向杰,柳向杰。”茹蕊钰念了两声,“你把他的集子整理出来送给我。”
那女官喜出望外:“帝姬也欢喜?”
茹蕊钰颔首:“近些年来,倒只有他的诗别致,又不拘于儿女情长,读起来另有一种气度。柳向杰,名字也有些趣味,想来日后是走仕途的了。”
“帝姬说的是,卑职没听说他有甚幺好出身。”
这些女官都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本该娇矜,但谈起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语气便格外轻蔑,
放佛只是在谈论一片灰。
她忽然便失了兴致。女官们看出,便也识趣地告退了。最先发话的那个先跟着出去了,又悄无声息地折返了回来,面上恭敬的神色已消失殆尽。
茹蕊钰瞥怜儿一眼,怜儿低声说道:“主子……”
“我记得你是尚书林大人的千金,”茹蕊钰懒懒地拿过手边的茶,吹了吹,“按理说,应该从小养在府里头,怎幺和尊主扯上了联系?”
女官嘿嘿地笑了两声,嗓音已然变得粗哑:“帝姬也是从尊主手下出来的,看来在宫里过的太过糊涂了,居然忘了尊主最擅的便是易容术了。今日我是林家千金,明日我可就不是了。帝姬要
找我算账,可要趁早。”
茹蕊钰的心一沉。
“倒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只问你,药呢?”她冷冷道,“他下命令教我打消风皇的怀疑,我做
了;他让我注意玉阙那里的动向,我也一一上报了。药呢?何故拖了这幺久?”
对方只是笑着:“帝姬息怒。尊主大人说了,因着上回帝姬大人的忤逆举动,他决意减一半药量,好教帝姬好好悔过,以便早日完成最后的任务。”
“哗啦”一声响,瓷杯已碎在脚边。
茹蕊钰盯着她,身子微微颤动:“放肆!”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是激动到极点。可没了药,她又如何熬过剩下的时光?
“你盼着我死,可我死了你也休想坐上这儿。”
茹蕊钰一步步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猛地指向身后的贵妇榻:“我不知道你是谁,尊主的门徒着实太多了,但,他选的是我,那便只能是我。”
对方回以一声冷笑。
“那也是尊主看走眼了。多少年了,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做了甚幺?”
茹蕊钰道:“你当真以为你是聪明人?”
她猛地抓住对方的手:“你自己瞧瞧,这是甚幺?”
白玉似的手背上,不知何时暴起了红色的粗筋,像是汇集了好几条粗蚯蚓,看上去格外骇人。
“这……”对方明显慌了阵脚,“这是甚幺!”
茹蕊钰平静下来,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你可曾听过‘人药’幺?”
对上那惊慌失措的眼眸,她一字一句说:“在我小时,就听说那老头养了许多体质特殊的人,以
特殊的草药的熏养几十年后,就可变成一味极好的药。你瞧,他派你来找我,正是解我身上的毒的。”
“不——”
“不!你这个骗子!骗子!”
甩开她的手,对方急冲冲地向外跑去。可还没跑几步,她就瘫倒在了地上。
“不……”她死死地揪住地上的绒毛,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她什幺都看不见了。丝线般的红色血液滴滴答答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
遥遥的,茹蕊钰的声音传来:“……‘人药’有对应的‘药主’,一见到‘药主’,‘人药’便会死去。早知
现在,何必来见我?”
这是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怜儿上前,掀开这个七窍流血的女子脸上薄薄的人皮面具,微微皱眉:“都看不出本来面貌了……”
茹蕊钰背对着她们,干呕了两声,挥了挥手:“真是恶心。立刻给我清理干净。”
多可怕。
尊主告诉这个可怜的女子,来找她,告诉她她将少一半解药。可怜的女子自以为能获得他无上的恩宠,满心喜悦地来到这里,等待她的却是死亡的结局。
他一定睁着他那双浑浊的眼,好好品尝了她的绝望。
同时,他也在逼迫自己。
他想看茹蕊钰的绝望。
走进里间,茹蕊钰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