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出院后
出院当天,王才柰醒得很早。醒来时听得见窗外婉转的鸟鸣,似乎也闻得到晨霭的清香。但是到七点一刻,她才办了出院手续。走出医院的大门,阳光如利刃般扎在她酸痛的眼球上, 八月的余温透过衣衫侵袭着她的每寸肌肤——这种活着的实感比病床上强烈无数倍,刺激着她的心脏。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一记一记地跳动,输送着新鲜的血液到全身各处。尾随着这种强烈的新鲜感而来的,还有没来由的恐慌情绪。
王才柰决定先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她步行到离医院最近的一家超市。她用矿泉水、面包填满了购物车,就径直走向收银台。这时,一只手落在了她肩上。她倒吸一口冷气,既不敢回头也不敢逃跑。身后是谁?王才柰的大脑高速运转,而这段程序似乎没有输出。
身后的人开口了:“好久不见。”
听声音约摸是她的同龄人。
王才柰转过身,长发掀起,掠过身后人修长的脖颈,视线自下而上划过——身形偏瘦,脸部虽然没有分明的棱角,但涂抹着微笑的丰润的嘴唇、细长的内双的眼睛、俏皮地微卷的短黑发可以轻易给人一种明澈清俊又没有距离感的印象。王才柰觉得这人给人的感觉,类似壁炉里柴木刚烧完后剩下的灰烬,虽然说这一时温热甚至可能有些烫人,但不久就会变冷,冷得一丝余温也不留。
王才柰在大脑的资料库中搜索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匹配的身份资料。
“我是李晅赫呀,我们六年没见了!”这个人说话音量不高却掩饰不住热切。
王才柰觉得这人应该没认错,毕竟自己一言不发,对方还是一副十分笃定地确信自己就是那个熟人的神色。王才柰一边保持淡淡的笑容,一边思忖。
“你不会认不出我了吧?王才柰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
好吧,我们真的认识。王才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莫非是过去通过吴时介绍认识的人,吴时的朋友?
“我们高中做了整整一年同班同学。”
“原来是高中同学。”王才柰理了理飘到额前的发丝。
“你想起来了吗?”李晅赫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没。”
“好吧。不过你现在这是要回家闭关修炼还是预知什幺天灾人祸了?”
“嗯?”
“你为什幺要买这幺多水和面包?”李晅赫好笑地看着尴尬地低下头的王才柰。
王才柰动身向原先的货架走去。李晅赫握住她推着购物车的手,手握得坚定,嘴却微张着没说出任何一个字。
待了几秒,李晅赫一字一字地说:“你能不能到我家住几天?”
王才柰有些震惊。就好像被一条两头蛇缠住,这蛇一头吞噬着自由,一头吞噬着理智。她避之不及。
“你现在应该是独身吧?”见才柰脸色不好,李晅赫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才柰还是一脸凝重。她想,自己的家,是自己适应到厌倦的。厌倦且本身污秽、萎靡。回去也是继续迷惘。况且,姐姐又会不定期造访,让她去见她暂时无法面对的儿子。跟面前这个人回去,说不定能开启新的生活,找到有趣的事做。这样想着,才柰同意了李晅赫的邀请。
于是,李晅赫拉着王才柰的手,推着自己装着午餐食材的购物车心满意足地走向了收银台,像个收到心仪已久的礼物的孩子。
深灰色的石料地板,浅灰色粉刷的墙,铁灰色的通向楼上的楼梯,灰色的鞋柜,灰色的沙发,灰色的餐桌、餐椅,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难以形容这间公寓给人的感受,也许有的人会说压抑,有的人会说单调。
“这双拖鞋你不嫌弃的话就换上吧。”李晅赫递上一双淡灰的缎面拖鞋,自己换上一双铅灰色的相同款式的拖鞋。
“嗯。”
王才柰脱下黑色的系带高跟凉鞋,换上李晅赫递来的拖鞋。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王才柰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淡淡的柑橘属植物的芳香,脉搏渐趋平稳。
王才柰微擡起头,与李晅赫四目相对。她仔细审视李晅赫的眼睛,微卷的睫毛包围着的细长眼睛嵌在略凸起的眉骨下。只是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从这双眼里看到了情欲。那种眼神和过去吴时看她的眼神类似,又有所不同的。
李晅赫先别过身去,十分匆忙地向厨房走去。须臾的对视,李晅赫的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往昔的酸涩和面对眼下顺利的展开所有的紧张、冲动、兴奋互相缠绕交织。
看见李晅赫慌张的身影,王才柰对从那双眼里窥见的情欲更加深信不疑,她的眉头下意识一皱。不过她并没有打算过度地在意这一点。所以,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踏在石料地板上,走进客厅,环顾四周,除了灰色,只剩下落地窗外,阳台上的一棵柠檬树和窗外的景色。王才柰对植物并不感兴趣,没有走近细瞧。她在沙发上坐下。
静止下来,王才柰就开始试图梳理这一周多来发生的事情——不知什幺原因逼迫吴时杀掉自己。出院后,偶遇高中同学,由于种种原因对对方没有印象,但是却决定暂居这人家里。现在,坐在这个同学的客厅沙发上。另外,在医院时,闭上眼还时常看得见一张陌生的甜蜜的笑脸,那应该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六、七岁孩子。现在王才柰还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刻画出这个形象,她却认不出这个孩子。无从解释。王才柰的头昏昏沉沉,她倚靠在沙发上,满目灰色,游离在梦醒之间。
“能来帮忙吗?”李晅赫微笑着从厨房探出头,声音由于兴奋有些微的颤抖,把王才柰唤醒。
“嗯。”王才柰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起身,眼睛却还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的灰地毯。
“能帮忙把这碗汤端出去吗?”李晅赫凑在刚迷迷糊糊走进厨房的王才柰耳边说道,“当心烫。”
微热的气流在才柰的耳边打转,她不禁身体一震,刚端起来的冒着滚滚热气的汤碗几乎要失手滑落。
李晅赫向才柰投去担忧的目光。刚刚一瞬间,晅赫发现,才柰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刚开始愈合的伤痕。盯着才柰小心翼翼挪向餐桌的瘦弱背影,李晅赫心中长久以来想起这个背影就会浸染心头的酸涩感再一次涌现。就像一小时前刚见面时所说,六年没见了。更何况,就算是六年前,晅赫也并不了解她。晅赫还清楚地记得,高中时的王才柰从来不和人闲聊,只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第一排的位置,独自一人在餐厅吃饭,独自一人在长椅上看书,自始至终独自一人。一直到晅赫高二出国,也没见过王才柰有什幺亲密的朋友。她和晅赫也没说过几句话。可晅赫偏偏就是喜欢这个女孩,执着、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午餐后,王才柰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不久就睡着了。李晅赫从卧室里拿来一条毯子动作轻巧地给王才柰盖上,并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一切悄无声息。李晅赫为了不打扰她,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悄无声息的翻着一本旧杂志,度过了一段悄无声息的午后时光。
两小时后,才柰醒过来,瞥一眼身上的毯子,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了谢。李晅赫知道她醒了,才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一些有关生活习惯的话题。
下午六点,原本打算准备晚餐,听闻王才柰说自己没有吃晚餐的习惯,便只好作罢,自己一个人也失了享用晚餐的胃口。在交给才柰公寓的钥匙和一张信用卡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王才柰不停地扫描大脑中的角角落落希冀能够想起一些关于那个脑海中那个孩子的事;李晅赫则不停地搜肠刮肚期望自己能找到下一个话题。
“楼上的房间你还没进去过,要不我带你参观一下吧!”
“好。”王才柰跟着李晅赫登上楼梯,大脑依旧一片混沌,最后一级台阶踏了空,一个踉跄摔在李晅赫怀里。没等李晅赫说什幺,王才柰就挣脱了架着她的肩的双手,捋了捋耳际的碎发,低声说:“我没事。”
李晅赫试图捕捉王才柰的神情,可是她把头压得很低,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李晅赫的心脏仿佛被人攥住一般,但由于担心强烈的忧虑情绪也许会让她感到更有负担,而努力地掩饰着。
“今天你就睡这间。”李晅赫背对才柰,指着走上楼梯的靠左第一间房间说,一边打开房门。王才柰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除了一张灰色的双人床和余下的空旷之外别无他物的房间。
“我平时的卧室是隔壁这一间。”晅赫指着靠左第二扇门说,顺便也打开了房门。照旧是灰色的乐园,由深到浅、由明到暗的灰,像素描初学者的练习纸。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间房间小得只挤得下简单的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一人书桌,而这间房间的门右边还有很大的空间,看起来还应该有一间放得下双人床的房间。但这里似乎并没有。
介绍完两间房间,李晅赫就引着王才柰去淋浴间冲了热水澡。
王才柰洗浴完毕后,看见早早准备好的灰睡袍,顺手穿上就上楼,径自走进左手第一间卧室,丝毫没有关心此时此刻她的室友在哪里,在做什幺。
此时的李晅赫正带着狂热的神情坐在这间公寓中,王才柰所不知道的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在画纸上描绘着王才柰今天的背影。一个简单的钢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打亮围绕着李晅赫的十几个画架,上面架着未完成的人像——或站、或坐、或平躺、或斜倚。画架的后面,没有被灯光照到的地方,是一排排森然屹立的贴着许多数字标签的货架,就像工厂仓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