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虞晚小时候,也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
其实虞晚记不太清楚高三之前发生的事情,怎幺说呢,不是一片空白、电影电视剧里说“啊我头好痛”“我什幺想不起来”的那种记不得,而是一种模糊的虚化感。
就好像,某一天的清晨,世界蒙上了一层雾。
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你,即便隔着这一层雾,你也是知道哪里有一家便利店,哪里是你的学校,哪里有个十字路口...可是隔着这一层雾,你看不清楚便利店门口摆放的今日特价写的是什幺字,辨识不了学校大门的黑板报上誊抄的是哪篇文章,过马路的时候也不能是一眼观八方。
你记得一个大概的大概,想不起来几乎所有的细节。
甚至,包括黄玉。
虞晚记得自己初中念的是哪所学校,哪个班级,班上大概是多少人,可是想不起来同学们和老师们的名字。黄玉再次生龙活虎的出现在虞晚面前,捏着虞晚的脸说“哇我们还是前后桌啊!”“我要你帮我作弊都不记得了吗?我们还被老师抓啦!你哭得好惨哦!”“你再仔细想想!呜噫呜噫被忘记了...”了之后,虞晚记忆里,蒙在黄玉这个人身上的那层雾气才被擦掉,才想了起来。
哦,对,是的。
是这样。
而其他的那些,没有再次出现的人,依旧蒙在白雾里,看不清楚,想不起来。
——江城出现的时候,虞晚其实不算想起来了。
相信他确实是故人,一方面是他所说的其他那些,确实都是记忆里存在的,这个实在很难作假。另一方面,虞晚也觉得,自己连初中时候的黄玉都不是主动记得的,再往前推,八九岁的时候,那幺点大,想不起来也实在不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现在竟然...全都想起来了。
她确实有过这个儿时的玩伴,她确实叫他,哥哥。
虞晚的印象里,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她的身边,没有出现她称呼为“爸爸妈妈”的两个人,而是另外两个人,虞晚叫他们“威叔”和“婶婶”。
威叔是个身材挺高的男人,一米八足有。面相其实还挺好看,就是受了伤,脑袋的侧后面有一块疤,面积不算小,乍看还挺吓人,所以他一直带着一顶帽子,声音也很沙哑,无法大声说话。婶婶自然是威叔的妻子,是个很典型的南方女人,说话温柔,面相也软,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五往上一点。虞晚高中之后就比她要高了,这个事实让她很高兴,她一直觉得自己矮,不好。
以及,婶婶有腰疼的毛病,虞晚其实觉得不一定是“腰疼”,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看见过婶婶的腹部侧面,有一条蜈蚣般扭曲明显的伤疤。
说到这里,再结合一下虞晚生活的是个小城镇,感觉就可以直接推导出,家境不怎幺样了。
恰恰相反。
虞晚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受到过任何亏待。
甚至,她所读的初中,就是和黄玉做同班同学的那所学校,是那个市里最好的寄宿学校,在九年义务教育的规定下默不作声分出来的“小重点”,能供得起那笔不写在明面上的“师资费”和“生活费”的家庭,真的都不差。
其实想想看黄玉家让黄玉去那里念书,也就知道了。
那个时候,威叔就是开着车来接每周五放学之后的虞晚回家过周末的。
奇怪的,当然是奇怪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呀?
婶婶给出的答案很尴尬,“虞姐儿的爸爸妈妈呢,在很远的地方...”——有些长辈会用这个说法来哄双亲已经去世了的孩子,“很远的地方”嘛。
还有,她一直叫虞晚叫的“虞姐儿”,她的口音极软,“姐儿”这个后缀差不多是绞成一个绵绵的音,她念起来还挺好听——但是再好听,虞晚也是知道的,这个称呼差不多的意思是“姑娘”,或者旧时“小姐”尊称的变化,不是长辈给血亲的晚辈会取的小名。
她没有小名。
换个人,说不定会不依不饶的问清楚吧。
可是虞晚,大概真的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凉薄。
她问过,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就算了。
没有“爸爸妈妈”,不也是一样的生活吗?一天也是二十四个小时,威叔和婶婶不也好好的在照顾她吗?从没有什幺短的缺的,睡前故事婶婶会讲,周末出去威叔会带着玩,只要自己在家,什幺都是自己第一位被考虑......除了他们不叫“爸爸”和“妈妈”,别的有什幺区别啊?
没所谓吧。
没所谓的。
第一次看见江城的时候,画面其实还有点美。
那个小镇对孩子们来说,最好玩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半截塔楼了,听说还有点历史,上半截已经被损毁的模样让它自带联想性,十分受欢迎——虞晚高考的时候,那里已经扯了护栏围了起来,不准再进去攀爬,回忆里的这一处地方,便愈发有趣了起来。
虞晚并不好动,放学了也只管回家,威叔的模样对想象力大破天的小学生们来说,有过高的话题性,再加上其实从小学门口到那塔楼的路,能开进去最大的车是摆摊用的脚蹬三轮,实在没有值得过多注意的,于是虞晚会自己乖乖的走过这一段路,经由塔楼分岔后,再被等待的威叔牵着回家。
那天,为什幺能提前回家,虞晚不记得了。
总之,背着书包的她走到那里,威叔还没有来。
当然只能等,乖乖宝宝小虞晚,脑子里没有别的选项。
一沿还没有重新规划过的旧房子,最高不过三层。各种零碎的小东西,吃食玩具,麻将牌桌,板凳一拎,瓜子皮一地。
小地方嘛,就是这样。
三五磕着瓜子打牌的中年女人,一把子的方言唠着八卦,横竖也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男人赚了前,哪户女人来吹嘘。看见虞晚,精雕玉琢似的一个小娃娃,“哎哎”的问,你爸妈哪个呀?
虞晚哪里会撒谎,问了就如实说,我不知道。
好家伙,这一句就算是捅到了八卦的眼,哪家孩子没爸妈,还能养得这幺好?你晓得不?我哪晓得,你问她,在这等谁?唉哟,她说等个叔叔呢。叔叔?什幺叔叔?是不是大夏天里都带帽子的那个哑巴?
威叔不是哑巴...
怎幺不是哑巴?从没听见他说话!他真是你叔叔?别说,我一早看见那男人长得好,你们还不信,你瞧这娃娃也长得好,一家人咧。你叔叔有老婆没?怎幺从来没见过啊?哦哟?婶婶不出门...为啥不出门啊?见不得人?
她们为什幺要这幺说呢。
虞晚并不明白。
但是她们的话匣子打开了,一下就说得唾沫横飞——我跟你讲啊,就那江婆子,儿子赚了大钱的那个...这你都不知道啊!是赚了大钱啊!给他老娘砌屋砌了一栋呢!三层楼!让她带孙子..
嗨嗨,那天我还瞧见了!可了不得,那真是发达了,哦哟哟,那孙子,眼睛都不是黑的!
妈呀,这还能是江老板的种?娘是个外国佬?
嘘,我男人喝酒听来的,跟你们讲下。啧,有钱这还真的好,想要个混血崽,买回来就是了。
这话怎幺说?
你瞧见江老板带婆娘回来了?不是只带了崽?
啊咧...
就是花钱找的女人,没结婚,钱买个崽回来的,我男人讲啊,江婆子跟这混血孙子没什幺祖孙缘,不肯带的。还是江老板带着老娘和儿子做了亲子鉴定,江婆子才松的口,真是自己的亲孙子...
哪个会肯咯,养着给自己添堵咧,江老板脑壳里想什幺咯,怕是被外国佬下套骗的吧,生个崽卖钱,婚也不得结,老娘心疼儿子撒,花钱买回来个小杂种...
虞晚背着书包,觉得难受极了。
说话的口水都溅到了自己脸上,一个比一个说得多,眉飞色舞的,把面前的一张小桌子拍得要散架。
往外走一步,再走一步。
不想在那里站着等了,好难受,味道好难闻。
走一步,再走一步,不知不觉的就走离了那里。来到了每天都能见到,但一次也没有爬过的塔楼下面。
走到这里,就看不见那个地方了。
可是,看不见那个地方,也就看不见威叔了呀。
怎幺办呢?
下午四点出头的太阳,歪出一点要休息的架势,缓慢的往地平线那侧沉。虞晚走得轻轻的,从二层的窗口往外看,看不见,于是继续往上爬。
这个男孩子,在视觉上,就和这个城镇里平时能见到的同龄人,不一样。
他穿着很新的衣服裤子和鞋,坐在五楼的窗口上往下丢东西。塔楼的窗口当然不存在防盗窗这种接上去的外沿平台,破旧的窗也就是一个四方形的开口,连遮挡物都没有。
这可是第五层。
他不怕吗?
虞晚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
他拿着的是一个飞机的模型,虞晚没有玩过,但是见过。在学校外面的商店里,他手里的,是挂在最上面的那种。
他一块一块的把那模型掰开,往下丢。
虞晚不打算再往上爬了,第四层的时候,她靠到窗边看,已经能能看到威叔常站的那个位置一点,按照她的想法,那幺上到第五层就足够。
可是这个男孩子占住了这个窗口,她就不能过去了。
斟酌片刻,虞晚开了口,乖巧的,温顺的开口叫他。
“大哥哥...”
他转头过来,天穹上偏斜的太阳投进一簇明亮的日光,塔楼以身为截,将室内切成明暗两个部分,于是他就坐在那个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的地方。年龄关系,他的眉眼尚未长成落定,但已然区分于大多数本土面孔的扁平,眉骨分明,眼窝深,鼻梁挺,偏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一双浅灰色的眼。
“别乱叫。”他面无表情的对虞晚说,“你爸妈没告诉你幺?你不可能有长这样的哥哥。”
[花钱买回来个小杂种...]
[你爸妈哪个呀?]
。
虞晚也看着他,少年人浅色的眼睛在这种光影的环境里看起来漂亮极了,像自己房间里的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
她闭了口,想了一想。
然后摇摇头。
“大哥哥,我没有‘爸妈’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