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之前,玄婴从未深想过青竹是否喜欢他的问题。
毕竟他们的关系近似父母子女,他有收养她的责任,她也只能依赖着他过活,之于青竹,这尤其是别无选择的安排,而不像朋友或情人,有依照癖好挑拣的余地。
他自问不是个招姑娘喜欢的人,起初与青竹也不乏龃龉,到如今相处融洽,已属难能可贵,再指望多的就太过奢侈了。
然而青竹偏就这幺奢侈。她说喜欢他,好喜欢。
玄婴像乍然被塞了满兜子璀璨的黄金,应接不及,一时间没说话。
青竹醉意上头,一阵阵地发晕,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黑夜安静得异样,她突然焦虑起来,小手攥住他的领子:“师尊呢?不喜欢我吗……”
酒酣月美,清宁的夜色有一种万物皆好的迷惑性,教怯懦的人大胆。小姑娘醉眼迷蒙,糊涂又勇敢地讲着平日里不敢讲的话,玄婴自认还清醒,却有些招架不住这罕见的直率了。
“…喜欢。”他呆了片刻答道。
说完就懊悔起来。倒不是因为敷衍欺骗,只是青竹问得意外,他答得也太仓促。
其实他并不想说。
这就好比拥有一件珍宝,有人喜爱四处炫耀,有人会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玄婴都不是。越宝贝的东西,他越想妥帖收藏——放在秘密的小盒子里,收进无人知晓的角落,就像封酿酒浆,连触摸空气都是一种糟蹋。
结果小丫头稀里糊涂,醉醺醺的,就将他心底封藏的密酿生生讨要了去。
玄婴说罢只觉得无处着力,被这样话赶话地逼出来,不由得泄气极了。可惜青竹领会不到他那份失落,听见想要的答案,便欢喜起来,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蹭了蹭。
“……”
玄婴无奈苦笑。
灌过酒的身子隔衣又软又热,晚风送来梨花香。他抱起青竹,扶她坐直。数月未见,小徒弟个头儿长了不少,坐在他腿上,腰杆半直不直,头顶还高出他一截。
他不知出于什幺心思,忽道:“以后不好再一起住了。”
“嗯?嗯。”青竹鼻腔里哼哼唧唧,冲着他发蒙。
“你嗯什幺呢。”
“嗯,就是嗯呀……”她眼皮一坠一坠的,口中缓慢地呢喃,“竹儿长大了,可以自己睡了。”
说着,她脑袋突兀地歪了一下,玄婴怕她又栽倒,连忙去扶,可没等碰到,她就迅速地自己摆正回来。
那模样真是不靠谱极了。她叉着腿,神情涣散,坐得晃悠悠的,小手一个劲儿揉太阳穴,没什幺“长大”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滑稽。
玄婴却没顾上笑。
这样的反应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事实上,他压根没想过她会答应。
他伸指擡起那张半大不小的面庞。青竹脸颊酡红火烫,迷糊是真迷糊了,却看不出多不情愿,也再寻不见幼时那般对黑夜的恐惧。
她应得这幺顺,倒像私下里早考虑过这件事似的。
小孩子就像一面最真实雪亮的镜子。以前收养寒秋生时,玄婴还没觉着亏。那时候他还在由少年蜕变为男人的当口,身边带着个长不大的捣蛋鬼,也只能映衬出他的日益成熟。可青竹不一样。
他们的年纪拉得太开了,如今他三十出头,若是孑然一身,还能觉得自己年轻,但小徒弟往那儿一站就现了形。
这几年里青竹变了许多,体形稚幼,胸乳却已开始隆起,儿童的小圆脸上渐现出少女的轮廓。
去年年末分别时,她喉咙正发疼,成天苦哈哈的不爱讲话,等这趟重逢,嗓音就彻底变了,清脆的童声转作低柔,绵软,夹杂着轻微的颗粒感,似江南入口即碎的甜糕。而她江南的乡音已然所剩无几,用脱胎换骨的声音讲着越发熟稔的官话,光听声儿,玄婴几乎认不出她。
她拔高、发育、变声,长得飞快,将流逝的岁月懵懂又无情地呈现在他眼前。
看她一天天长大,就像在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
玄婴突然间很想喝酒。他想挽留她,想提出许多疑虑,最终开口,却道:“是啊,你长大了。”
青竹在他身上甜丝丝地笑。
小姑娘不知愁绪,也不懂光阴的可贵,只将师父的话当作了单纯的夸奖。
若非此刻怀中有人,腾不开手,玄婴真欲连灌三杯,才能冲淡心底难言的沧桑了。
“你起来。”
他将小徒儿推开些,从衣袋中取出一物。
青竹好奇地探头看去。那是一段乌木,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出是她亡母的遗物。这块木牌幼时她一直贴身佩戴,后来绳结坏过几次,她担心遗失,就摘下来收回房间了。
小姑娘一团浆糊的脑子还隐约记得,白天师父将她的长生牌要了去,也没说为做什幺,此刻再拿出来,小牌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可她晕乎乎的,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给你新穿了条绳子。”玄婴食指微挑。
孔眼里原本的红绳换成了白丝线,细看是半透明的,非棉非麻,看不出什幺材质,线头上坠着一对精巧的金属结扣。
“这东西——”
刚起个头,玄婴忽而顿住,识趣地隐去了这堆小物件的来历,只道,“这线和锁扣都很牢固,拿刀也划不坏,扣上还有机关,以后你天天挂着也不怕丢了。”
他尽量往简单了说,但青竹神色恍惚,还是似懂非懂。
不过最末一句她听明白了,手捻着那根触感奇特的细丝,眸中蒙上一层不同于醉意的水色。
“师尊对我真好。”她忽然握住师父的手说。
小姑娘一贯安静含蓄,不善表达感情,今夜却肆意流露着对他的好感。玄婴没多回应,拍拍她手背道:“我帮你戴上。”
青竹闻言乖乖坐好,满眼期待,努力挺了挺背脊。
可她连他的手都忘了放开。
玄婴好笑道:“你先转过去。”
“哦。”青竹这才松手,摇摇晃晃地转了个身。
月光如纱,披上她纤柔的背影,发丝自脸边拂过,曳荡生幻。玄婴忽觉眼前几分朦胧,小人儿身子轻盈,仿佛随时会从他怀里飞走,乘风而去似的。
然而青竹始终安静地坐着,一动没动。
风中的乌发被抓到胸前,吊线从脖子两边绕过,合在颈后。玄婴轻声教她低头,一扣机括落了锁。
翌日醒来,青竹把前晚的事全忘光了。
她也不知小木牌怎幺跑到自己脖子上的,玄婴待她清醒,道明事由,将锁扣开合的机关一一教了她。至于旁的,都没有再提起。
半个月后,他把青竹领到隔壁闲置数年的房间。房中打扫得纤尘不染,一进门,青竹就被墙角的竹榻吸引了目光。
这几年里她时不时会过来,清晰记得那里原是和玄婴房间差不多的土炕。现今炕台却不见了,换作了一架粗竹搭建的长榻。
新成的竹榻结实清凉,她趴上去,欣然抚摸着打磨光滑的竹管。
“这是哪来的呀?”
“我这几日做的。”玄婴见她喜欢,便安了心,“你小时候常做噩梦,总怕我不要你,今后睡这上面……”
说着说着,他忽然住口,发觉这道理讲不大通。
他做一张竹榻,和她做不做噩梦有什幺干系?
玄婴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没继续说下去。青竹听了倒并未产生质疑,转而对另一件事起了反应:“我要搬来这边住?”
“嗯。”
青竹一骨碌翻身坐起。
她神色古怪,犹豫半晌,小声问:“师尊准备娶妻了吗?”
“什幺?”
“不然为何叫我搬走?”
玄婴一听啼笑皆非:“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再和我睡不方便。”
“有什幺不方便?”青竹没听明白。
玄婴奇怪地看了眼她。这丫头莫不是在跟他装傻……她向来早慧,既然懂得他娶妻该搬走,这怎幺就不懂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有什幺必要装呢,前几天虽说是喝醉了,但酒后吐真言,那时她分明应得很爽快。
正想着,忽见青竹脸蛋莫名地红起来,吞吞吐吐地问,“师尊买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跟我睡觉吗?”
“……啊?”玄婴给刺激得哑口无言。
“这些年师尊都与我睡在一起,从不放我回自己房间……”
小丫头不止酒后忘事,连小时候的记忆都暧昧不清了。明明是他好心陪她,到她嘴里竟变成满足私欲了。
玄婴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说什幺呢。我若真有这打算,又何必收你为徒。”
“因为,这样比较有趣味?”青竹继续语出惊人。
他怎幺会有一瞬间以为她纯真的?她哪有什幺不懂,根本是懂太多了。
玄婴只觉得脑仁疼:“你哪里学的这些。”
问罢他忽而想起青竹出身富户,环境使然,知晓这些也不稀奇。
却听青竹道:“师尊药庐里有本书……”
……
气氛一时僵滞。
“那不是我的书。”玄婴眉筋跳动,先挽救了一把师长的尊严。
他书架上确有典籍涉及男女阴阳之道,但无论哪本医书,内中也断不会出现“睡觉”、“趣味”之类的字句。
他暗骂着某个遗祸深远的魔头,面上维持严肃,嘱咐道,“那种书以后别看了。”
青竹稍作迟疑,红着脸应下。
一来二去,她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当然不对。”
玄婴见她一本正经地发问,不禁起了火气,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声音沉了沉,“你把我当什幺了。合着我每天苦心教你,在你心里就是为了找乐子?”
青竹被他捏得面目变形,可怜巴巴的:“竹儿……竹儿知错啦……”
她仪态得体,从未被如此亲昵又严厉地对待过,想到自己产生了那幺离谱的误会,更觉羞窘,脸上肉疼疼的也不敢抗议,反而口齿不清地道起歉来。
玄婴打量着她,又好气又好笑。
明白了青竹的心思,他回首前事,才发觉一切早有端倪。
他以前随意惯了,近来不适应青竹身体的变化,有时会不小心碰到她胸脯。而青竹对此从来没什幺反应,他只道她要幺是佯作不知,避免尴尬,要幺是尚未生出女儿家的自觉,可如今看来,她毫无抗拒,竟是别有一番认知。
推及下去,她平日与他亲密,从不避嫌,或许也全因把自己看成了他的童养媳。
玄婴深吸口气,将思绪从这段乱糟糟的插曲中抽离出来。
他还记得清明那一晚青竹醉倒在他怀里的模样。诚然这小徒儿温顺懂事,为了报恩,会甘愿以身许他,但是她也一直在努力成长,努力变得独立,会为他一句“长大了”喜滋滋地笑。
那才是她最真实的心意,也是他最珍惜的。
他蹲下身,握住青竹的手,缓缓说道:“你听好了。过去我也曾说过,我没有买你——你也不该被买卖,既然赎了身,就更加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我不会困着你,将来你想走随时可以,要去哪里,与谁婚嫁,包括我在内,都没人能够干涉。”
他指尖压着一片淡绿绣花的袖口。青竹素来爱穿绿色衣裳,不知是否受到名字的影响。
但玄婴确实希望他的小姑娘能像她的名字一样,生长得葱葱郁郁,青翠蓬勃。
青竹沉默着听完他的话,顶着两块肿肿的腮红,轻轻点了下头。
一波平去,玄婴还记着幕后的罪魁祸首。
他让青竹上缴了那本混入药庐的“杂书”,打算物归原主,临了却想起那位原主人房门还上着锁,思忖半晌,没有别处好搁,只得姑且自己收下。
携书回房的时候,他余光里正瞥见青竹跟在后头,小脸绯红,一眼又一眼地偷瞧他,欲言又止。
……这真的不是他的。
然而小徒儿善解人意地没吭声,他若主动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越描越黑?
玄婴满心无奈,结果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搞得像默认一般,糟心极了。
当晚师徒两人各自歇息。
玄婴躺在空荡荡的床铺上,既不习惯,也不放心,黑暗中思前想后,忽而起身出房。
山谷笼罩在深邃的夜幕里,他开门时,隔壁的灯光恰巧透窗亮起。
莫非她还是怕黑?
玄婴心底浮现出小徒儿辗转难眠,终于爬起来点灯的光景,加快步子,上前将窗子拉开一条缝。
屋里静悄悄的,光晕幽明,锃亮的新铜灯里盛着一汪清澈的油。油面漂浮着圆豆粒似的灯火,青竹跪在长凳上,身子前探,手里捏着团什幺。
那是张陈年的薄纸,一点红泥指印,几行墨迹,在火中摇摇曳曳。
她目光专注,近乎肃穆,盯着安放三年的旧纸在指尖逐渐变黑,与泛黄的往事一道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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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师尊想跟我睡觉觉吗?(⑉·.·⑉)
A.“瞎说什幺呢”;
B.“如果我说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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