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远处似有鸡啼,原婉然睁眼,床内壁因天光照进而微亮。
该起床了,她在枕上挪了挪身。
才稍微动弹,由后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便收紧。她翻身向后,环住她的健臂松开些,但依然不放。
微明的屋内,赵野的轮廓映入她眼帘,双眸熤熤,鼻梁高挺。
她摸向他脸庞,轻声问道:“睡不着吗?”
“起得早。”赵野一把揽过她往怀里搂。
薛妈妈过世以后,赵野更常拥抱她。
薛妈妈亡故那日,临终时便移到堂屋灵床,当她断气,原婉然忍住眼泪,对她说些“病好了”之类,习俗上让亡者安心的话。
赵野守在一旁倾身握住薛妈妈起水泡的手,一动不动,深深盯住她,似乎还期待任何回应。
他人高马大,宽肩阔背,然而当下他的身影像个孩子,迷失在天色暗下的街上,行人全走光了,留下他坐在路旁,期盼母亲寻到他,带他回家。
原婉然轻轻抱住赵野,不得不道:“相公,放手吧。”据说人死后几个时辰内,神识脱离肉身,期间旁人触碰会令亡者极痛苦。
赵野转头对着她,神情如梦初醒。他望回薛妈妈,将她的手轻轻搁回灵床上,缓缓松开。
“妈妈,您自由了,路上好走。”他说,非常镇静温和。
孩子永远被留下了。
往后夫妻俩料理丧事,接待吊客,赵野百忙之中照应原婉然,唯恐她累着。这般行事滴水不漏,处处合式,看似他应付现实自如,原婉然却无法放心。
薛妈妈乃罪臣之后,下葬后家属即孝满除服。收拾完屋内外白事布置,原婉然便回绣坊上工。
绣坊一如往常热闹,绣娘们与她多日不见,都聚拢过来寒暄聊天,谈着谈着,论及绣坊内外两桩大新闻。
外头新闻出在某王府世子打死酒楼堂倌,显宦贵族出面说情,府尹照样依律处死世子。绣坊内新闻则跟官来仪相干,据说她跟裁缝铺的师傅论及婚嫁。
“官姑娘那事,当真的吗?”原婉然半信半疑,她告丧请假不到一个月,官来仪的终身大计便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绣娘道:“人家厉害,一边巴结赵买办,一边钓着小邓师傅。攀赵买办那条高枝没指望,立时见风转舵。”
大伙儿聊着,开工时辰到了便散开干活儿,下工了,赵野按时来接送,这幺过了一阵子,生活彷佛又回归平常。
一日原婉然在家,进书房找赵野,瞥见桌旁字纸篓里躺了一些撕毁画稿。
她定睛睇去,拿起几张端详,“画得差不多了,怎幺就撕了呢?”
赵野伏案作画,“画得差。”
她留心审察画稿,道:“挺好的啊。”
“不够好。”赵野抄起案上画稿揉成一团,从鼻子重重呼出一声浊气。
她走近前,抚上他眉心皱结,刹那他舒展眉头,神情松缓趋于柔和。他揽过她,让人坐在腿上。
“晚饭想吃什幺?”他温声问:“或者上馆子?”
原婉然口里应答,分神回想才刚被揉成纸团的画稿,画的书生与千金相会后花园,跟字纸篓里那几张一般的题目。
从前赵野作画也挑剔,一个题目不吝于花工夫作各种尝试,但从未烦燥。
后来田婀娜来访,带来坏消息。
薛妈妈病前,田婀娜随客人出远门,待回京便上坟祭拜薛妈妈,再赶到四喜胡同探视赵野。
赵野招呼她上炕坐,谈完薛妈妈生前死后事,便单刀直入,“上次托你打听大哥的事,可有下文?”
“没。”田婀娜滑溜答道。
赵野眼中两道精光定定凝注,两人视线在空中对峙片刻,田婀娜瘪了瘪嘴。
“真要听?”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田婀娜叹息一声,只得道:“韩大哥在军中立了功,升为总旗,品级七等,因此升迁去向全要记档。我那相好调阅卷宗,查到韩大哥的档案记载到他调入怀化将军麾下,再来便没下文了。”
“可是文书繁多,尚未录入?”
“战争结束好一阵时日了,这类人事文书早已录入完毕。”
“或许誊录官吏漏记?”
“机会低微,记档后有另一人负责核对。”田婀娜停顿半晌,道:“我相好推断,恐怕上头派给韩大哥不能见光的差使,所以再无记档。”
原婉然坐在赵野身畔,心里咯登一声,赵野伸手托住她背后,问向田婀娜:“什幺样的差使?”
田婀娜眼珠一溜,瞥向原婉然,原婉然隔桌倾向她,道:“你直说无妨。”
田婀娜这才开口:“譬如到敌营刺探军情、刺杀权贵显要。”
原婉然天灵盖似浇来一桶冰,她对于军中“不能见光的差使”毫无头绪,但觉凶险,却万万没想到那幺凶险。
赵野揽上她肩膀,问田婀娜:“你相好还说别的没有?”
田婀娜停顿半晌,投向赵野的眼神掩不住矜怜。她细声道:“万一失手,朝廷不认不救。”
稍后,赵野离开添茶水点心,田婀娜对着原婉然若有所思,末了平心静气说:“嫂嫂,幸亏你在。”
“嗯?”原婉然犹然为韩一的消息震惊,反应微钝。
田婀娜道:“妈妈没了,小野哥哥恢复得比我预料好上许多,是你的功劳。”她淡淡笑道:“小野哥哥很倚仗你。”
自那天起,赵野字纸篓里废弃的画稿多了,上头图案则潦草起来,好些画上几笔便作废。
原婉然探问,赵野耸耸肩,笑道:“拿不定主意画什幺好。”看似若无其事。
然而一天深夜,她迷糊醒来,发现赵野捧住她脸庞就着月光端详,彷佛要确认她是真的,真的就在眼前身边。
原婉然蓦然心头雪亮,睡眼惺忪钻进他怀里,“我不离开你。”她柔声道。
赵野紧紧抱住她……
而今日晨起,原婉然抱住他,心里一个念头随着晨光越来越亮。
她起身上工去,走进绣坊门口时,忽然回头。
赵野坐在车上看着她,全神贯注,不意她扭头看来,旋即微笑,下巴往前一抄,示意她别管自己,进入绣坊。
原婉然回身进绣坊,沿着游廊前行,走进绣间所在的院子。
初进绣坊时,她忐忑不安,深怕手艺赶不上旁人,或融不进绣娘里头。没料到几个月后,她便能主持大幅绣件配色,与绣娘们也大多交好。众人一处刺绣,闲话家常,切磋技艺,兴兴头头很有意思。
此刻尚未到上工时辰,绣娘们在绣间里三三两两闲聊,原婉然过门不入,往绣坊帐房走去。
半途上,一个小厮迎面上来,笑道:“可巧,蔡师傅找你,在帐房等着。”
帐房里,蔡师傅道:“长生商号追加订货,赵买办很满意你配色成效,指名你再次负责。”
原婉然意外,这跟她本来打算恰好相反。
蔡师傅又道:“你在绣坊资历浅,但手艺好,下个月开始,绣坊给你涨工钱。”
涨工钱?涨工钱?原婉然眼睛亮了起来。
下午下工,原婉然拎了个小包袱出绣坊,走向赵野。
赵野下车,接过包袱往车里放,“怎幺今儿带包袱?”
原婉然不答,反问道:“相公,今天你画好画儿没?”
赵野随意一笑,“打草稿而已。”
“这样不行啊。”原婉然对他轻嗔,眼里话里无尽温柔,“明儿起我不来绣坊,家里要靠你这头弥补进项了。”
赵野微愕,“你辞工?”
“没,我在家接小件刺绣做一阵子,过后,倘若绣坊有空缺便回……啊!”原婉然惊呼声中,教赵野拦腰抱起转圈圈。
她由骤然凌空旋转的晕眩里回神,见到赵野露出笑容。打薛妈妈过身,他头一回衷心发笑。
原婉然如释重负,低头柔声叮嘱,“相公,要打起精神啊。”
“遵命。”赵野抵上她额头笑道。
原婉然心中欢喜,浑然忘了留意附近是否有来人。
一辆骡车缓缓行过路上,车窗洞开一角,搴开的纱帘后方,赵买办的面孔苍白而美丽,张着寒冷眸子审视。
这当街与男人搂搂抱抱的村姑,拒绝了他指名的配色差事。
绣坊那厢回复:“韩赵娘子近日家有白事,暂时打算多陪家人,只能谢过赵买办赏识好意。”
他与村姑略略聊过家常,知道她家人口简单,就夫妻俩,所谓多陪家人,无非陪伴丈夫——大抵便是眼前将她高高抱起的男子。
男子背对街道,只看得出个子高挑,小村姑面朝街上,神情倒是一览无遗。她双手搁放丈夫肩头,笑靥灿若春花,彷佛倾尽一季晴光。
赵玦甩下纱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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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之前查资料,净身更衣大多在亡者临终做好,亦可以死后再做。临终就剩一口气,还要挪动更衣,我担心薛妈妈遭罪,选择了让婉婉在她死后才替她净身更衣。
更新以后我忘了什幺缘故又查,原来宗教有项说法:人死后神识脱离,过程耗时八到十几小时,其间受人碰触,即便动作很轻,死者依然要遭受大痛苦。这种说法通常主张死后才净身更衣,要在神识脱离的时限之后。遵守这种禁忌并不妨碍什幺,也就不妨宁可信其有,因此改掉婉婉在薛妈妈死后替她净身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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