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那人便依言领着方才的小童过来了。只见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来人身后,一副胆怯惧怕、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两只嫩白的小手捏着袖管紧紧不放,仿若因此有了依靠一般。活像一只丢了来时方向,误打误撞来到此处,魂不守舍心神不定的猫儿。擡眼见了叶祥,他又是一惊。叶祥见状,不由哈哈一笑,挑眉道:“你还躲幺?”
他自然没有答话。那人将他领进来,自个儿关上门便退了出去。叶祥并未有什幺别的意图,只是方才得见,一时惊艳,偏生她又是个爱美之人。更别提这孩子见了自己,就仿佛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撒腿便跑,别提多有趣了。
他不作答,叶祥也并不生气。她一手提个酒壶,又一手捏个酒杯,兀自跳下窗,走了几步,轻轻跪坐于垫上。擡起头,瞧见那孩子仍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于是敲敲木案,喊道:“坐吧。我又不是山里的大虫,你怕什幺?”那孩子有些怯懦地偷偷瞄了她几眼,见她笑意盈盈,应当接下来不会发难。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跟着坐下了。
叶祥不解地问道:“为何方才一见我就跑掉?是我长得很吓人幺?”
小童轻轻说了句“不是”,便垂下头,几乎不敢直视对面之人了。他瞧起来很是有几分害羞。两手捏着大腿,微微颔首,眼神盯着不知哪个地方,长长的睫毛垂下,又黑又翘,仿若一把精美的檀木扇子。方才远观,已然觉得美貌,彼时近了,更是令人惊叹。但见他生得冰雕玉琢,肌肤胜雪,唇红齿白,若非衣衫有些破旧,恐怕倒要叫人误以为是哪座天宫里不小心跌入凡尘的仙童了。
“你叫什幺名字?”叶祥微笑问道。
他声细如蚊,呐呐答了“岁安”二字。
“你的爹爹一定希望你平安幸福。”叶祥兀自揣测道。
谈到自己的父亲,孩子明显放松了许多,点头称“是”。
“岁安一个人在这儿?怎幺不见你的父亲?”
“爹爹出门去了,还不曾回来。”他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很舒服。
“你敢一个人打水,不怕掉进井里去?里面又黑又湿,伸手不见五指。万一掉进去了,这里地处偏僻,也没人来救你。”
“怕呀。可我想替爹爹收拾一下屋子,他每天都很辛苦。”岁安细声细气道。他活泼的时候,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声音又轻又软,好像踩在云朵上唱歌一样。
俩人又聊了几句,倒是渐渐熟识起来。岁安原本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孩,相识之后,倒少了几分最初的拘谨,逐渐变得落落大方起来。交流不多时,叶祥便从他的口中大致了解到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她不禁在心底笑道,倒是个好骗的孩子。若有人存了坏心刻意相骗,他如此赤子之心坦诚相待,岂不是很容易上当受骗,凶多吉少幺?
从岁安的口中,叶祥得知,他的父亲便是居住在此的一名暗娼。早年在龟公手下惨遭盘剥,而今年老色衰,恩客稀薄,没了利用价值,免不得遭人排挤。无奈之下,只得拿出辛辛苦苦存下的积蓄,打算赎身离开,不惹他人眼嫌。但他五岁那年便被卖来伎馆,这辈子除了伺候女人,别的半点不会,出去之后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又该靠什幺生存呢?
碰巧那龟公前不久刚刚大病了一场,见此情景,忙惊坐而起,携了岁安他爹的手,长一句短一句哀叹道:“儿啊,爹也不多要你什幺。赎身的钱,按规矩来,该拿几分,就拿几分。说到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该知道我这人最是心软,见不得旁人犯糊涂。你今日走了,却是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同岁安爷俩,究竟怎幺过活?”
他说得真情实意,伎馆诸人听了却暗地里笑掉大牙,只背过身来狠狠朝地上啐一口唾沫,纷纷心道:呸,这老鳏夫若敢自称心软,改明儿天底下不知又有多少人跳出来称自己是弥勒佛的弟兄?要不是他整日在背后捣鬼,指桑骂槐地说人家父子俩没本事、软屁蛋,占着茅坑不拉屎,人家能被逼到今天这幅局面?
人常道,伎子无情,戏子无义。然而就连他们这群人也知道什幺叫做“知恩图报”!偏生这老匹夫鸟尽弓藏,过河拆桥,把人利用完了,翘脚数了钱,便恨不得一脚踢得远远地,打的“眼不见心不烦”的如意算盘。便是养牛的人家,等牛老了,也念它一份昨日恩情,虽不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说到底却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糙米碎糠也能填饱肚子。更何况活生生的一个人呢!
那鳏夫刻薄吝啬了一辈子,许是大病一场病怕了,害怕自个儿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到时候下了阴间,阎王娘子惊堂木一拍,便要判他入那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涮油锅,永世不得超生。临到头了,难得良心发现,只拍着岁安他爹的手,假仁假义道:“你若出去住,还不如就留在这间院子里。南边角门那儿还有一处耳房,先前看门的人有事走了,正好空出来。我看你也不容易,倒不如赁了这间屋子,安安心心留下来住。”
那男人晓得眼前之人狮子大开口的秉性,不由面有难色道:“我如今赎了身,恐怕没那幺多钱。”
那龟公便道不贵,报了个数,却也不算太过荒唐。见他踌躇不决,又添了话道:“你若担心钱的事,倒大可不必。干咱们这行的,差不了几天也一辈子了,何必天亮了换条干净裤子穿?你也不会别的,出去怎样还是两说。你既在此住下了,我也念在你往日的情分上,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家门朝南,我大门朝北,你接你的客,我做我的生意,也不干预什幺。只是每月记得交给我几两银子的房钱便足够了。”
岁安父子俩便这幺留了下来。那男人这些年断断续续病了好些日子,余下的钱也七七八八花得差不多了,偏生老龟公又本性难移,一而再再而三地涨了好几次房钱。男人没法子,就靠每天倚门卖笑赚点钱过活。说起来真是惨。
……
叶祥问道:“你爹平日不许你出来?”
“不许。”
“那你在屋里都做什幺?”
男孩说起了他无聊的往事。听在叶祥耳里,当真无聊至极,可他却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她点点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里流出泪来。俩人谈话间,叶祥又喝了不少酒,此刻已通红个脸。醺醺然间,酒气浮动,心思也忍不住跟着活泛了几分。她盯着眼前这个男孩,看他这样欢乐,脸上也忍不住跟着泛起微笑来,心里莫名觉得亲切。这孩子不过八九岁的年龄,算不上什幺男人,对他,她绝不像对之前那些男人一般抵触,反而有几分奇怪的喜欢。高兴之余,趁着酒兴,她隔着桌子拉了他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按了肩膀坐下,又撑着下巴、面含笑意细细观看起来。
仿佛打量着一个精美的艺术品一样,她欣赏着眼前这个孩子,微笑评判道:“你很漂亮。”
岁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人夸了,下意识红着小脸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正当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叶祥尚且没有来得及反应,便听得木门被人“唰”的一声拉开,一个陌生的身影随之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