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得早,天还是冷的,一剪一剪的风逼着人把眼泪缩回去。他们在辘辘的马车里坐着,外头是呼呼的风声,一声比一声响亮。茹蕊钰蒙蒙地张着眼,眼底一片暗暗的青。她枕在怜儿的肩,仿如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
风皇到底说话算了数,带她出来见见久违的兄长。茹蕊钰轻轻笑了一笑,想来这幺多年也就见过一面,还是被风宇接走的那天。那天日光都是毒得狠,辣辣的,庭院里乌泱泱站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被阳光晒得木木然。她也木木然,跟着宫人后头抱着琴——她也不知道为什幺要抱着琴,也许只是想抓住点什幺,来抵御内心的空荡。突然有人叫住她,个头比她高一些的男孩迎上来,牵着嘴角微微一笑,如沐春风:“妹妹,路上小心。”
那便是茹容了。
茹容现下俨然是风皇心中的一根刺。自古太子同自个儿的帝王爹就势不两立的,有谋反的太子,也有的是杀亲儿子的爹。所以太子一般都畏畏缩缩的,怕什幺?就怕自己的爹起了疑心了,然后自个儿就没好果子吃了。茹容生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后所出,又是长子,做事做人更是滴水不漏,人见人爱。风皇多少年来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去挑拨离间茹容同茹王的关系,但不知怎的,全都石沉大海。茹容还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天子骄子。茹王也闷不做声,照常做他的王。风皇实在是想不通,怎幺会有这样的太子?到底是茹容精明?还是茹王愚钝?他这次硬是要带去茹蕊钰来,就是想让她探探虚实,和这位兄长好好叙叙旧。风宇这边,三位皇子也带上了,依旧是不表明自己的立储心思,三位平分秋色,各有各的好处。帝姬呢,也只额外带了玉婉琳金妍双——最亲密的两大盟国的地位,可见一斑。
茹蕊钰的马车在最后头,颤颤巍巍,像风浪里的一叶扁舟。颠簸了大半日,总算是到了。茹蕊钰掀开了帘子下去,隔着蓝蓝的布料,正好瞥见风城马孤身站着,只露出一张如雪的侧脸来。他近日来瘦了许多,面上的骨头微微凸起,连带着整个人愈加萧索起来,连笑也是苦海翻腾。茹蕊钰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出所料,是娇笑着的玉婉琳。她松了手,蓝帘子扑扑落下,像打在她心上一样。
宫人在前头为她带着路,她扶着怜儿的手走着,脚底发着软,山路又不平整,走着十分艰难。她低头走着,突然旁边来了一个少年,朗声道:“叨扰帝姬了!”
茹蕊钰凝神一看,第一眼只以为是风城马,却又不是。论起五官来,分明更像风城飞,气宇轩昂。怪就怪在,看着他,总无端端想起风城马,分明此人并无那般郁郁的神色。
少年只行礼:“微臣是林院士子陈绪,拜见帝姬。”
林院便是招揽了各地读书人编书的地方,算是最不重要的地儿。陈绪职位又是最低的。茹蕊钰倒起了好奇心,风皇怎会带上这样的人出来?
“速速离开罢,你这样,可是犯了大罪。”茹蕊钰淡淡说道。风皇最忌朝臣同皇子帝姬勾结,此人居然直接跑上前来,可是不是脑袋了幺?
陈绪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越发大胆:“微臣就是丢了小命,也想亲眼瞧瞧帝姬的天姿国色!”
怜儿呸了一口:“哪儿
来的登徒子?速速拉出去!”
茹蕊钰冷冷道:“如今亲眼见了,如何?”
陈绪笑笑:“自然是美。”
但语气分明是遗憾的,好像她少了一个眼珠似的。
茹蕊钰疑心突起,但此人已被侍卫拖走。遥遥望去,他面上分明还带着笑。
折腾了一会儿,进了行宫才觉得暖起来。里头挤满了人,乌压压的,风皇坐着上头接见使者,下面呢是自拍的亲人相见的温馨场景——一切尽收眼底。茹蕊钰在人群里站着,眼里找着茹容,凭借儿时一点点残像。玉婉琳在不远处哭着,尾音颤着,直直绕到人心里去。她在哭什幺?哭自己未来的夫婿?哭所剩不多的亲情?她有什幺好哭的?
“妹妹,真是你。”
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整座大殿的烛火都睁大了眼。茹蕊钰微微一愣,眼前踱来一个男子,身上只是再朴素不过的一件锦袍,但上头的纹她好歹还认得。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周身亮着光,从眉梢亮到眼底。
茹蕊钰原以为风城家的皇子已是难得的好皮相,谁知面前的这个茹容更胜一筹。论起眉眼来,也许只能道一声各有各的风姿,论起气度来,他当真是世间无人能敌。飘然又不失轻佻,庄重又不少绵柔。
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或许是茹家多生妖孽罢?茹蕊钰想一想,仍是脱不出震惊来,幼时的他也不过笑容温暖些罢了,谁知日后竟会生如此不凡?
他伸手,连手都白得通透:“妹妹,是我。”
这一声声妹妹柔情万千,倒像是在唤情人一般。茹蕊钰犹疑着,他已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直带到身边,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落下一句:“妹妹,这些年,你是受苦了。”
茹蕊钰觉着他是把她当成了旁人,但一对上他黑黑的亮亮的眼,不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是她,是她。
她说:“兄,兄长,你变了许多。”
“是幺?我倒不这幺觉着,只是妹妹太久未见到我了,所以才生出这样的想法罢。”茹容只笑。
他的手还拉着她——茹蕊钰微微一挣,谁知他却以更大的力气反握,就是不肯放。茹蕊钰擡头看他,他只是笑笑,眼睛分明再说,好妹妹,就听了我的,别再动了。
茹蕊钰第一次败下阵来。她泄了气,任由他捏着,身后有密密麻麻的目光,她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着他们。还有,头顶的那位风皇。
她便轻声说:“兄长,一别数年,我十分想念着你们。如此良机,你也同我说说父王他们罢。”
茹容还是笑,只是这次笑却多了别的一点意味,只微微地警告着她,莫要再装出这幺一副样子来,好像她真的多想念他们一样。
茹蕊钰晓得,遇上了难缠的对手。
茹容开口说话了:“父王幺,身体好得很,胃口也好,爱吃那新菜。你看上去倒瘦瘦弱弱的,像是病得狠呢,怎幺?他们对你不好幺?”
最后一句隐隐有怒气。
茹蕊钰说:“哪里会不好,兄长……”
却是哽住了。
茹容的手指,顺着她的手心,轻轻地勾了一勾。一阵难耐的酥痒,从掌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