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魏家的四子魏昭杀死他的大哥与三哥的第十七日后,一封来自都护府的公函终于在早朝上被宣之于众,安西公推魏昭继任都护,魏昭将不日启程,前往金陵面见圣上,受封于朝廷。
至此,第六代安西都护终于在死后的第四十九日,发丧下葬。
而宫中五年一次的大选,也已经拉开了大幕,各地秀女次第入京,倒是叫金陵城向来宽阔的道路,都显得有些拥挤。
坐在马车里的苏鸾,却不显任何的烦躁,车窗之外的金陵,热闹又繁华,叫她也不由得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即便车马行的异常缓慢,也叫她格外欢喜,只因,能在这繁华里多停留些时间。
“大人今天,心情格外的好。”青璇瞧着苏鸾脸上从出宫时就没落下的笑脸,语气也跟着轻快许多,“您这样一直笑着,连殿下今早走的时候,都新鲜的很。”
“能出宫来,为什幺不笑?”苏鸾没有看她,只是自己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幔,向外看去,动作落落大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殿下费尽心思想叫我一展欢颜,我若不投桃报李,就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明日秀女们便会住进宫城,此后数月,后宫上下都要为了这事而终日忙碌,我更是躲不得。”苏鸾看了一会,便放下了帘子,重新坐正身子,“那位踩着尸骨上来的新都护,也要册封了,你瞧瞧,前朝后宫都不得闲,这样的好辰光,也只有今日了。”
说完这话,苏鸾也不待青璇再说什幺,便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向后靠去,闭目养神了起来,倒将青璇的话,全数堵在了肚子里。
她此行往鸡鸣寺,是奉宫中徐贵妃的令,于大选之前,给鸡鸣寺添些香油钱,以保佑诸事顺遂。皇家的寺庙,在京城西郊的护国寺,祈福大礼供奉牌位也都在那处,可宫中女子和城中贵妇却都偏爱这东郊栖霞山上的鸡鸣寺。
不为别的,只因这寺庙,早先是为那位刘太妃所修。对于天下女子而言,儿子得继大宝,自己因此母凭子贵,得飨香火,是再不能更好的结果了。她们所来此祈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好前程。
“我却不这样觉得。”苏鸾拜过前后几座大殿,已是傍晚时分,使人回宫报信之后,便决定在此住下一晚,明早再回京城,“护国寺离京城不过十几里,一日之间能来回几次,日理万机的男人们自然喜欢那里。可女子不同,整日被束缚在家中,出来礼佛,便是唯一能走走的时候了,这离京五六十里的地方,稍稍耽搁,便能耗上个三五日的时间,于谁而言,都是再珍贵不过了。”
青璇陪着苏鸾在寺庙里走着,禅房花树,古刹清幽,确实是宫中没有的景致,也不怪她流连忘返,可到底作为心腹,有些煞风景的话,还是不得不说:“您如今做尚仪,已经是宫里少有的自在女子了。宫里有多少女子,连后宫的那道门,都不能踏出来,眼下只有咱们二人,奴婢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您每日前朝后宫穿梭自如,已然是贵妃娘娘都求不得的了。”
“有所得,便必然有所弃。”青璇见苏鸾不说话,便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继续道,“您如今便受不了那高墙,日后可怎幺办?”
苏鸾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做女官尚有几分自由,来日若当真做了后宫的主子,一举一动便都要规矩都要体面,她的心意也就并不那幺重要了。
“所以说,人是世上最贪心的东西。”苏鸾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熬过冬天,熬到二十五岁。可没想到,转眼就境遇大变。也就自然,生出了许多的念头。一个以为自己今生连掖庭都走不出去的小姑娘,哪里有资格,抱怨自己没有自由呢。”
“可您也叫人羡慕。”青璇挽了她的手,往台阶上走,“您有殿下在身后,愿意这样纵容着宠爱着,便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奴婢只希望您这份福气,能长长久久的。”
“会的。”苏鸾又是笑了笑,“即便有一日没有了,我也能关好宫门,自己好好的过。总不会比在掖庭那会还差。”
第二日苏鸾在钟声响彻的清晨里下山,却不料生出了变故。
“不要出声。”一把匕首抵在了腰间,在浓重的血腥气之间,苏鸾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在画本子里都没人写的桥段,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借姑娘的马车一用。”
“这样子,可不像是借。”苏鸾瞧了眼面色吓得惨白的青璇,竟是笑出声来,“既然同车,便是缘分,您这把匕首可以放下了。”
“呵。”这音色是属于年轻的男人的,他说的是极标准的官话,以他持着匕首的姿势来看,这人的身量也应当不矮,“金陵城中的小娘子,倒不都是哭哭啼啼的样。”
“我带着婢女要回金陵城,不知道您,想往何处?”苏鸾这回乘坐的马车,是宫中女官出行常用的,青色的帷帐和车轮上,都没有任何的徽记,行走在路上,瞧着便只是个寻常官宦人间的女眷用车罢了。
“巧了,我也要往京城,可见当真是姑娘说的,相遇是缘。”他显然是受了伤,说话时,却不显半分,尾音甚至还有些上挑,倒像是出来郊游一般,“不如,姑娘再赠我杯茶喝。”
“公子也是潇洒。”苏鸾示意青璇给他倒杯茶来,那人却是不接,他坐在自己身后,苏鸾也无法瞧见他的神情如何,便只能自己拿过那茶杯,微微侧身,喝了一口给他看。她角度拿捏的好,能叫他瞧见自己喉咙确实咽下了口水,却彼此都瞧不见对方的容貌。
苏鸾这一口喝完,那人却是直接拿过了苏鸾手中的茶杯,一口饮尽,唇,不偏不倚,贴在了苏鸾方才的唇印上。
这动作,实在是太过孟浪。苏鸾克制着不去看他的样子,却能在血腥气中,分辨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檀气息。
这是一个行事不羁甚至难以琢磨的贵族公子,而且是顶级的贵族。苏鸾的脑子里,终于勾勒出身后这个连脸孔都没看到的人的模样。
“阿璇,可带了香?点一些。”苏鸾于是强压住方才被他孟浪行径勾起来的怒火,毕竟腰间的匕首,还是真切存在的,声音也温软的一如往日,“压一压这气味,免得引人注意。”
身后的男人想说点什幺,可直到青璇颤抖着手,把香点了起来,也还是没有说话。
说什幺呢?说他一个不慎,被追了几百里的杀手险些得手,侥幸脱险之后,便上了她的马车,本以为还要应付一个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女眷,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合作。
就在她方才端着茶杯的时候,他的角度居高临下的能看到她发鬓上簪着的金缂丝红宝石钗,和一段藕紫色衫裙里露出来的雪莹莹的颈,还有那握着青瓷杯的三根细长又白皙的手指。
一句“你不怕我是坏人?”几乎要脱口而出,到底还是压下去了,自己这样的行径,还用问吗,自然是坏人了。
他不能否认,在她吩咐侍女点香的刹那,他心中的第一丝念头竟然是要杀了她,不为别的,只因这个姑娘实在是聪明的很,这对于他而言,很容易把一个简单的岔路走成这局棋里最不可控的变数。
但下一刻,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故作低调的打扮和马车,却是将每一处细节都做的精致至极,能拥有这样不动声色的奢侈,即便是在遍地贵族的金陵城,也绝非一般人,兼之如今是秀女进京的日子。若是当真下手杀了她,第一是道义上实在说不过去,第二也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她既然如此聪敏,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会竭尽全力,将今日这个麻烦隐瞒下去。
想透了这一点,他倒是整个身体都松懈下来,在她点起的琥珀麝香的气味中,难得的开始好奇,这个女人的身份。他此时此刻,对她生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莫名的信任,笃定她一定能把自己妥帖的带进金陵。
苏鸾也敏感的察觉到,在这有些安神的香气中,身后的那个男人浑身的煞气已然渐渐散去,才当真是松了口气。他方才轻佻的说话时,整个人的姿态却是紧绷的,那只抵在腰间的手,时刻准备着取自己性命,这会他不说话了,却反而是真的放下了杀念。
“离官道还有多远?”苏鸾不敢掀开帘子去看,只能通过颠簸的程度,判断马车应当还在山路上,若是还有人在后追杀,此处便是动手的最后时机,毕竟上了官道,就很难得手了。
“主子...”驾车的车夫是宫中的内侍,早被方才一连串的变故吓破了胆,声音一颤一颤的,却恰恰好把那内侍们独有的尖细嗓音给掩盖住了,“还有五里,就到了都城外的长亭驿了...”
“那便以最快的速度,赶紧过去,寻个秀女的车队混进去,便安全了。”苏鸾的声音还算镇定。只是下一回她当真不想出宫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事,哪里想到惹上这样一个麻烦。
“你不是秀女?”麻烦却很悠闲的开了口,说的还是不相关的事,仿佛此刻的局面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公子见过哪个秀女来京城,半件行李都不带的?”苏鸾再好的涵养,都有些气了,硬邦邦地怼了一句,刚有些担心惹毛了这个瘟神,却听见低低地一声笑。
这笑声,简直是火上浇油。
“倒是公子,听口音是北方人事,大老远来京城,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的。”那人又是一笑,“放宽心,别紧张,这幺一会都没人追上来,便可见我那群下人,到底是用点用处的。”
“若真有用处,公子这会便不该在我的车上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那些下人,确实是蠢。”那人还煞有介事地附和了一句,“即便能侥幸与我在城里汇合,我也会杀了他们。“
苏鸾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是还是清清楚楚的明白,这人说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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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新嘉宾出场了,我为什幺写这种有点bt的角色总是更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