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由于去岁里一连三桩丧事,族长贾珍故去,宁荣二府今年的年宴多少清冷些,免得落人口舌。
离着皇城约一刻钟路途的某个城巷胡同里,一座两进的院子,贾琏坐在正堂正和人交谈着,上首是个穿着蓝灰色宦官服饰的人。
“公公为圣上总理后宫内务,不辞辛劳,我等沐浴皇恩却无以为报,为公公献份年礼以表诚心。”贾琏姿态放得很低,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将一张面额五千的钱庄银票推到了对方面前。
戴权不懂声色地瞄了眼,心道:“这读书人花样便是多,送个礼也说得人心里舒坦,嘿!倒是比他老子大方得多。”
戴权脸上也热情起来,笑道:“将军说笑了,能为皇爷分忧,都是我们这些奴才修来的福分,宫里四个总管,我也只是管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贾琏自承了宁国府的爵位,贾母见了他的能为,又有心将这个孙儿推出去做贾府的脸面人,便将与宫中接洽,照应元春的事交给了他,他的爵位只是虚衔,戴权这是好话了,算是承认了贾琏的地位,但也不会他多给了些银子而做出“力所能及”之外的事情。
给宫里的打赏都是贾府公中拨款的,只是以往贾赦都要扣上一两成,贾琏一时也没发现对方话里的意思。
“公公,家里大妹妹平日好诗书,家里几个妹妹为她手抄了本《尚书》,以表孝悌之心,想劳请公公得空带过去。”
送足了礼,说话便有了底气,贾琏从怀里取出本线装的四书,搁在了案几上。
戴权拿起翻了翻,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是否有误,见其笔迹果是出自几人之手,遂点头道:“将军放心,这等小事自是没问题,可还有什幺话要带给贾女史的?”
以往都是贾赦与之交涉,以他自作聪明的性子,都是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通,戴权也不甚耐烦。
贾琏摇头,笑道:“不敢再多烦公公,我只听闻宫中少做少错,多做多错,只希望大妹妹安稳些,只待圣恩即好。”
戴权盯了眼贾琏,缓道:“将军倒是比令尊更明事理。”虽是称赞人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意味。
戴权的话几乎是在变着法子骂他老子贾赦了,但贾琏心中却一阵清明,戴权虽有些权势,但一个一等将军也不是他说嘴的,能指责贾赦的只会是皇帝,如若无误,两人今日所言必回一字不差地落入皇帝耳中。
心中有了谱,贾琏再要说的话就换了味道,言语中只有几个姐妹兄弟对元春的关切,再不多提贾母等人的期望,又对戴权奉承了几句,两人你来我往,最终结束了这场愉悦的洽谈。
三月三,春寒乍暖,京城码头,贾琏正与一众人告别,一座红漆连帆的宝船上正候着的,王熙凤和平儿特地随车跟来,临别之际仍是不忘叮咛嘱咐:
“爷真不用带上平儿服侍?小红或是你书房的几个丫头也是行的,总不能这一路上每个人贴身的照应。”
贾琏摇头失语,笑道:“只不过出去一趟,有兴儿几个就够了,不消几个月就回来了。”
王熙凤眼眶一红,嗔道:“爷说得轻巧,外面哪有家里舒服,到了那儿还要给姑姑调理身体,也不知几时能回来,我……”
王熙凤抹着泪,一旁的平儿也陪着一起伤心,泪眼看着贾琏,两人成亲不到两年,还是头一次要分别这幺长的时间,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刻,怎堪离别之苦。
男子将这一妻一妾搂在怀里,好生安慰道:“不出三五月,我定能带着敏姑姑回来,凤儿替我在家给敏姑姑准备好住的地方,等我的消息便是。“
三人又不舍地各说了几句,贾琏终于上了船,宝船在少女涟涟泪光中顺水而下。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贾琏站在甲板上,未免有些心潮起伏,这还是他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出远门,他的兴儿和旺儿已经提前一个月出发,替他盯着扬州的动静。
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应该是通灵八年的事情,但此时他应该因为顶撞上司而赋闲,现在林如海出做西宾才是,可惜他让兴儿找了大半年也没能直接找到拐卖香菱的人贩子,真的是这小丫头要有“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这一难?
甲板上,除了贾琏还有一男子,着褐色长衫,身形与贾琏相当,看上去却是更年长些。
贾琏与之攀谈着:“这趟要辛苦王兄了,待到扬州事了,定当重礼相谢!“
男子名叫王言,是太医院王太医的义子,也是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随贾琏下扬州为家敏诊治,他忙道:“贾将军客气了,义父所托,言之本分。”
贾琏摆了摆手,笑道:“王兄才是客气,你长我几岁,唤我一身琏兄弟或是琏哥儿就是,不然真是生分了。”
王言先是推脱了几句,见贾琏不悦,才改了口,两人攀谈了几句,贾琏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存着几分兴趣,带着后世的眼光提了许多颇有些刁钻的问题,对方心里只道贾琏这是在测问他能否治得贾敏的病情,便悉数对答,又感叹贾琏涉猎广泛,君子六艺可没有医理这一说。贾琏对于王言的博学也是惊叹,更加热情的笼络起来。
那桩事若是有一个懂药理的太医为辅助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时顺风顺水而下,不消半月的时光,宝船便行到了扬州地界。
扬州御史府内,这个时代的衙门都是前衙后院,前头是衙门办公的地方,后头就是供官员以及家眷们居住的宅院。
巡盐御史乃是扬州一等一富得流油的衙门,自然到处修缮的十分气派。
进到正堂,扑鼻而来就是一股暖暖的药香,屋内还生着火炉,只见到靠山炕上有一位妇人坐着,脸色有些苍白,面上看着没有多少精神,头上戴着一根紫红色镶祖母绿的抹额,穿着一袭翠绿色的绸衫,容貌动人,端庄荣华,正是荣国公贾代善史夫人之女,贾赦贾政之妹,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如今林如海之妻贾敏。
贾敏身边坐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一脸戚戚之色。
只听贾敏道:“玉儿,你不用总在我这儿候着,这屋里闷着,不如多出去走走。”
女孩自然是林黛玉,此时她身量还小,却已经生落的美人胚子的模样,头上梳了一个双鸦髻,带着红宝石的抹额,鬓边插着一支亮银累珠的凤钗,眉目之间和贾敏十分相似。
黛玉拉着贾敏的袖子,撒娇道:“外面有什幺好顽,玉儿要等母亲病好了再带我出去踏青。”
贾敏笑了笑,摸着林黛玉的头,不再说话,
这时屋外进来一人,一张甲字脸,脸颊微微凹陷,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五柳长须,皮肤白皙,身材消瘦,正是林如海。
“妇人今日可好些?”见贾敏要见礼,林如海连忙制止,关切道。
“还是那般,睡得少,茶饭不思,只觉得浑浑噩噩,也说不出什幺问题来。”贾敏眼中暖色一过,轻声道。
林如海也是一叹,问了几句丫鬟婆子,又有管家进来通报有客来访,林如海面带愧色看着贾敏。
“老爷公务繁忙,勿为妾身受累,否则我只会更为不安。”贾敏体贴的开口道。
“玉儿在这儿替爹爹陪着你母亲,我晚些时候再回来。”林如海对着女儿说道,黛玉应许,这才又出了后堂。
“爹爹真是好忙呢,日日都是如此。“小女孩贴着母亲,嘟囔着,语气有些不满。
贾敏脸上似嗔似怒,点了点女儿的头,道:“你爹爹是做大事的,你不要给她惹麻烦才是。过几日,你便有个堂哥要过来了,便可让他陪你解乏。”
林黛玉面上展露了些兴趣,“母亲平日里总提这个哥哥,听爹爹说是个最年轻的举人,我却要看看他是否有着三头六臂。”
此时贾敏未亡,父慈母爱,林黛玉的性子里的忧郁还未展现,更多的是精灵般的俏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