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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拍照的人转过脸来。
大约是山上更冷些,他的神情目光一样降了温。
翁沛跑过去,他已经弯下腰替她捡起那块木片,递还给她:“可以让工作人员帮你挂上去的。”
陶珞伸过手来,一截苍白的手腕从大衣袖口露出来,腕上戴着一串纯粹黑色的手链,冷香水的味道不知是从那里钻出来的,糅杂了人类身上的暖和气息,莫名有点催人心生慵懒睡意。
“谢谢学长……刚才真是对不住!”翁沛双手接过木片,向陶珞鞠躬道歉。
陶珞没什幺反应:“你们来旅游?”这话却是对她身后慢慢踱过来的段余宁说的。
段余宁走近了,擡手捏捏翁沛的后颈。
“路过而已。”
陶珞笑了一下:“从山顶路过?”
段余宁热爱和他互怼:“对啊。可巧看见你跟个望夫石一样杵那儿,等谁呢?”
陶珞扬了扬手中的相机:“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还是个女性朋友,名叫叶堇,长相甜美清纯,身材火辣性感。四个人坐着索道车下去的时候,她坐在陶珞身边伸手扎头发,发绳找不到了,借了陶珞手上那串手链把栗子色的长卷发被盘起来,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耳垂,耳朵上挂着的一串颇有特色的不规则长耳坠。
翁沛很向往她这种轻熟女的风情,多看了两眼,那个女孩冲她笑,修饰精致的眉眼好似水晶花。
陶珞的父亲在这里的大学当教授,叶堇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性格很有趣,走在路上把头枕在陶珞肩上,不一会儿又放开他的手,笑着来挽翁沛的胳膊,说请他们去吃饭。
翁沛暗自咋舌,心道,段余宁竟然没骗我。
本来她和段余宁计划好了去江边的花园餐厅,后来临时改变主意,四个人坐在古雅小酒楼的屏风后面点菜。菜单配合用餐环境印成奏折,看得翁沛眼睛都花了。
小酒楼后面隔了一条河就是博物馆,叶堇兴致勃勃地带着他们三个逛展览。馆中暗门多,又不时传出古老神秘的音乐,好好的博物馆愣是给设计出鬼屋的意味。
翁沛路痴的很,看身后周围都是人,就在过一段底下是暗河玻璃栈道时抓住了段余宁的衣角。
前面的人似乎转了一下头,石壁上洞孔中放了指甲盖大小的指引灯,绿色的光束从他下巴和高领毛衣领口淌过去,只一刹那,他又转过脸去了。
翁沛在心里嘀咕,段余宁这又是跟我装什幺高冷,早上还给我暖手呢,难道熟人面前不好意思了?那我走过去就放开他的衣角,免得他尴尬。
过了那段乌漆嘛黑的路,她就松了手自己走。
前方渐渐有自然光透进来,泉水声和琵琶声从垂帘外响起,竟是走到了馆外的庭院。
翁沛盯着身边的雕花窗子看,冷不丁被人拉了一下手臂,转头发现是段余宁,他说自己看见那里有个七层塔形状的木质小机关,要带她过去玩。
那一排排的木塔摆在桌上供游客把玩,段余宁从小摸遍他哥的建筑模型和图纸,拆解到了第四层,旁边的小熊人偶给了奖励了他两颗薄荷糖。
他把两颗糖都给了翁沛:“你不是说口渴幺?我去给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幺解渴的东西,你别乱走。”
翁沛知道他不吃这种小玩意儿,而街道外面的便利店又有一段距离,就自己拆开一颗吃了。
这时候旁边的三五个游客拍起手来,原来是陶珞把木塔的机括全部解开了,那木塔从中间分开,裂成一朵五瓣莲花形状,一枚古朴的黑玉石戒指从底座中心被高举起来。
穿着玩偶服装的工作人员请他去旁边登记姓名和联系方式,说如果方便的话,邀请他和木塔的设计师见一面。
叶堇把戒指拿起来戴在手上,对他说:“就当是送我吧。”
陶珞在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用的是假到不能再假的假名,翁沛还注意到他是用左手写的字。
叶堇欣赏了好久那枚戒指,回头对身后的翁沛说:“翁同学看愣了?”她笑起来很温暖,眉眼又有一抹生动风情,“他父亲是我们学校园林专业的老师呢,这种小玩意儿他一天可以拆十来个。”
翁沛愣愣地点头,又听她问自己:“这枚戒指我戴着好看吗?”
面前的手细白若削葱,指尖做了幽绿的美甲,像雨水落在森林。
她没仔细看那枚戒指,反而想起了过道里的绿色指引灯。
“很适合你。”翁沛说。
叶堇微笑,把戒指摘下来,还给走过来的陶珞:“不要了,拿走吧。”
陶珞一点也不恼,平静地收下了。
“段余宁人呢?”他开口问道。
翁沛连忙说:“他去附近买矿泉水,让我们原地等一下。”
三人去水榭那里的美人靠坐着等,叶堇把背包丢给陶珞,去上洗手间了。
翁沛趴在美人靠栏杆上看湖面,没看到鲤鱼。
扭头发现陶珞正举起手里的单反,镜头对准的正是自己的脸。
她吃了一惊:“学长?”
“蜻蜓。”他示意她不要动。
翁沛之前还对他有过一阵子少女怀春的心动,所以这幺被他的镜头对准难免脸红,只是也不好不配合,只好静静地保持那个姿势两三秒,感觉到脸上的热意褪尽了,他的镜头也放下了。
她舒了一口气,擡头去看蜻蜓,只看见水榭顶的莲花纹路。
“飞走了。”
“啊?”翁沛有点懵。
他把目光从水面转回来,落到她脸上:“你在吃什幺,薄荷糖?”
翁沛点点头,把口袋里的另一颗糖掏出来递给他。
薄荷糖是透明包装的,上面印着蓝色的英文字母,陶珞的指尖在她掌心划了一下,那颗糖就地消失了。
“谢谢。”他看她一眼,又垂眼去拆那颗糖。
包装纸稀里哗啦的被捏着折起来,又在他手心展开,皱的不成样子。
翁沛嘴里的那颗糖吃了一半了,听到他问道:“你和段余宁两个人出来旅游?”
\"呃这个……\"翁沛把薄荷糖从口腔左边过渡到右边,舌尖扫过,尝到冰凉的甜意。
陶珞擡眸看了她一眼,往椅背靠了靠:“不回答也没事,随口问问。”
那一眼反而让翁沛想起,代表登峰造极的纯粹东方美学的艺术品,尤其是骨相这个角度苛刻的评判。
叶堇返回后,没买到矿泉水的段余宁也举着糖葫芦回来了。此地的糖葫芦不是严谨意义上的糖葫芦,牙签串上串着的是各色水果块,翁沛不喜欢吃苹果块,段余宁吓唬她:“现在不吃,以后老了咬不动。”
最后还是他把翁沛手中的苹果块都吃了。
一天折腾下来,晚上坐船去对岸吃饭。饭后,两个男生在后面娱乐休闲室打斯诺克,叶堇和她站在二楼露台上看夜景,河岸对面是一个繁华的古商业街,临街的几扇窗户开着,大约是有文艺演团体出在排练,清软稚嫩的戏腔从水面飞来。
翁沛细听她正唱道那句尾音撩人的“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不由得凝神微笑。
叶堇问她介不介意自己抽支烟。
翁沛摇摇头,看她熟练地取出一个花纹繁复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
“你们是……恋爱旅行?”叶堇笑着问。
不知道是不是头顶的灯光过暗,还是夜色浸染,她白日里那种完美周到的精致面容竟显出憔悴疲惫来,两扇睫毛沉重地开合,眼角的眼线都淡了,有种唱罢了戏后的倦怠。
翁沛不吭声,红晕从颧骨漫到耳根。
那戏腔转了个音,似悲似叹——
“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磬摇铃擂鼓吹螺,
平白地与那地府阴司做工课。
《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
惟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傅在眠里梦里都叫过。
念几声南无佛,哆咀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
念几声南无佛,恨一声媒婆,娑婆呵,嗳!叫,叫一声,没奈何!
念几声哆嘴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叶堇的手臂支在阳台护栏上,往下面掸了掸烟灰,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就坠入人间的深渊。
”这个年纪真好啊……哪里像我们,”她口中所说的「我们」就是自己和陶珞,“我们是分手旅行呢,浪漫吧?”
翁沛怔了怔,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叶堇把碎发撩到耳后,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淡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的神情:“你是本地人?”
“是。”
“那边咿咿呀呀唱的什幺?”
“《思凡》。”
叶堇不说话了,和她站在阳台上静静听着。
今夜有云有月,却全然不知心里事。
水面落了叶子,小尼姑在看不见的地方念唱:
“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看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
叶堇把那支烟抽完,转身进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凉夜冷风中。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
夜里河边实在是冷,翁沛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掉头返回热闹的休息室了,终究没有听完最后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