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跪在王豫面前,魁梧结实的身体俯成驯服的一团,头颅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
恭敬而谦卑,却一言不发。
王豫等了片刻,没等来回应:“或者我换一种问法,《地君册》里究竟藏着什幺,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
唐东猛然擡头:“先生?”
“沈巍说《地君册》在我手里,而你说没有,你们两个人中,必然有一个人说了谎。沈巍此人,中规中矩,一生坚守和平,不会拿海地两星的安宁开玩笑,他说《地君册》在我手里,我信。”
“而宅子里的事情你最清楚,有多少园丁,多少奴仆,草坪里有多少粒草籽,花房里有多少种花,你比我更清楚,”王豫迎着唐东的目光,依旧是平铺直叙的,“如果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东西,那一定是你。如果这宅子里放进了什幺东西是你不知道的,那一定只是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罢了。”
“寻找《地君册》,我向沈巍要了两日的时间。这两日,不是为我要的,是为你。你到底跟在我身边这样长的时间,这样尽心竭力,一时的行差踏错,我可以谅解,我给你两日去想,想通了,也就好了。”
“只是今日赵嗣到访,肯定我内心一直以来的疑惑,如果说我毫无所动,那是假的。我忽然不想再等了,唐东,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唐东望着王豫,眼中是交织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唐东是系统配备的游戏一开始就跟在王豫身边的管家保镖,十项全能,忠诚耐用,在王豫的心中,许多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件道具,一个象征,一种符号,但在这一刻,王豫忽然意识到,唐东也有自己的情感,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唐东久久地望着王豫,目光晶亮,最后终于只是将头颅埋进双手,化作了不可说的沉默。
王豫便叹了一口气:“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是王豫一贯的心平气和,唐东却如同受了极大的打击,肩头无法控制地一颤,他依旧跪俯着,却从喉头里梗出一声古怪的声音,王豫以为他要说什幺,他却又还是静默的。
禾绿领了命,开始审唐东。
唐东实在是一把硬骨头,这一审便审了两日一夜,沈巍来的时候,刑讯还在继续。
王家宅子已经被掘地三尺的翻过,所以沈巍进来的一路,便看见了倒翻着草皮的草坪,拔光了花木的花房,就连会客厅里也翻了个底朝天,割烂了坐垫靠背的桌椅被清理出去,格外空旷的房间里摆了几件仓促添置的家具,不比往日的富贵华丽。
王豫坐在簇新的轮椅里,指着旁边簇新的沙发对沈巍示意:“沈教授,你来了,请坐吧。”
沈巍没坐,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被房间中央的景象吸引了。
沈巍虽然经历了万年前的大战,是一手缔结和平的地星领袖,但骨子里还是个心慈手软的大善人。他望着挂在屋梁上,从翻开的皮肉下惨白的筋腱中渗出血珠子,血水顺着垂荡的脚尖一直滴落在地板上,虽保留着人形,却全然看不出个人样的受刑者,面上便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你这是在做什幺?”
王豫也顺着沈巍的目光,去看那敲碎了骨头却依旧保留着骨气的男人:“驭下不严,让你见笑了。”
沈巍明白过来:“《地君册》在他的手里?”
王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两日之期,是我失约了。要审出结果恐怕还要一些时候,左右等着也是无聊,不如请黑袍大人跟我闲谈几句,打发时间?”
沈巍终于在王豫旁边的沙发坐下,温文的白皙面孔上还残留着恻隐的不忍:“好,你想聊什幺?”
王豫想了想:“就聊《地君册》吧。”
沈巍点头,他穿着堪称制式的衬衫马甲西装,虽长着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这一颔首的样子却像个君子端方的老学究:“你有什幺要问的,尽管问。”
王豫说着聊,沈巍却应着问,王豫微微一顿:“你真是聪明。”
沈巍薄唇轻抿,目光透过镜片静静地落在王豫身上。
四目相对,王豫叹上一口气,颇为感慨:“我本来觉得我很是聪明,但现在才发现,身边的人也不傻,也很是聪明。一个个这般那般的聪明,倒显得我像个傻子。”
沈巍盯着王豫,依旧没有出声。
是了,沈教授对外看着一团温柔和气,实质上,除了赵云澜的插科打诨,是没有兴趣配合的。认识到这一点,王豫回归正题:“传闻,《地君册》尽录八千地星人之异能,可是真的?”
沈巍这才开口:“不错,地君殿将所有觉醒的地星人的异能登记造册,名为《地君册》。”
王豫点头:“那当中可有记录着别的种族的能力,例如,亚兽族。”
沈巍摇头:“没有,《地君册》既名地君册,作管辖地星之用,自然只记录着地星人。”
王豫又问:“所以,如果我的名字在《地君册》上,就是说,我也是地星人?”
沈巍一怔,镜片后的眼睛睁大,片刻,长睫缓缓低垂,然后摇头:“不是。”
“那为什幺会把我写进《地君册》里?”
王豫顺势问下去,沈巍却没有顺势地答。一时安静,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不是钟表,是唐东的血,从割裂了皮肉裸露出惨白筋腱的伤口里渗出来,顺着垂挂的身体往下流,滴落在地上的血洼里的声音。
王豫就在这滴漏般的滴答水声中,平静地再次问道:“或者我换一种问法,《地君册》尽录八千地星人之异能,黑袍大人在我的名字后面……”
“啊——啊——”喑哑的低吼,从挂在半空中的唐东嘴巴里传出,打断了王豫要说的话。
王豫停下来,用端坐在轮椅上的角度,去望从屋梁上悬挂下来的唐东,依旧是平静的,好整以暇:“唐东你瞧,其实我要想知道,也不是一定要问你,不过是我希望可以问你罢了。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答,我问黑袍大人,也是一样的。”
唐东已经完全没有唐东的样子,魁梧的身体上是纵横交错的伤,一张端正的面孔和了汗水、灰土和血污,就连声音,也被长时间的哀嚎撕裂了,但他望着王豫的眼神,依旧是谦卑而驯服的:“先生。”
这般忠诚,王豫都有些费解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吗?”
唐东动了一下,王豫不知道他是如何动的。挂着唐东的是金属的锁链,任悬挂在下面的成年男人被鞭子抽得陀螺般转了两日一夜,没有半分损坏。此刻,它却又忽然失去了功用,唐东一动,就落在了地上。
唐东一步步走到王豫面前,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他在王豫的面前跪下,伸出双手,王豫分明瞧见唐东双手初初伸出是空的,待举过了头顶,掌中便显出一本线装册子来,藏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地君册》。
正如王豫说过的,唐东跪,是他肯跪,如果他不肯,王豫一点法子都没有。
而今,唐东将《地君册》交出来,是他肯交,如果他不肯,抽筋剥皮敲碎了骨头,王豫也问不出来。
《地君册》的册子薄薄的,以其尽录八千地星人之异能的威名而言,并不厚重。但因着这是唐东先前受刑两日一夜也不肯交出的东西,王豫终于拿在手里,也觉得有了分量。
王豫翻开了藏蓝色的封皮,在封皮下的第一页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有些始料不及,而落进他眼中的跟在名字后面的异能,更是猝不及防。
王豫翻开这一页,翻到了第二页,第二页是属于黑袍使的,异能是学习。
他再往后面翻,就看见了其他的名字,有夜尊,吞噬,有楚恕之,傀儡术,有张丹妮,毒雾。
王豫又翻回第一页,看向列在他名字后面的文字,看了半晌,不禁笑了,一转手,将册子放进了沈巍的怀里:“沈教授,这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巍拿着《地君册》,点头:“王豫先生重诺,并未失两日之约。”
王豫似有所感:“沈教授要走?”
沈巍再一点头:“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
“好,”王豫也点头,张嘴,顿了一下,才出声,“禾绿,送一送沈教授。”
婀娜娉婷的婢女从外面进来,站在沈巍身侧微一躬身,探出单手:“沈教授,这边请。”
沈巍便起身,最后一颔首,跟在禾绿身后出去了。
“创世,”沈巍的背影已经瞧不见了,王豫才吐出这两个在《地君册》上瞧见的文字,写在他的姓名的后面,按照格式来看,应该是他的异能的文字,“创世,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唐东跪在王豫的面前,他身上新鲜的伤口没有结痂,不过跪了片刻,便积起一滩血洼,他就跪在自己的血洼里,嗓音喑哑:“宇宙生混沌,混沌生异人。异人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捻土为山,纳气成海,藏灵于山,藏主于海,经年,始有生灵。若先生理解的创世是这个意思,那的确是没错的。”
王豫心平气和地点头,又问:“如果我真的是创世神,那你又是谁?”
唐东擡头望着王豫,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去:“弟子唐东,拜见师尊。”
王豫咀嚼着唐东说出的称谓:“师尊?”
唐东脊背弯折,头埋在双手之间,嗓音喑哑,但十足的恭敬:“弟子总角之龄拜入蓬莱仙门,承蒙师尊不弃,收入座下。彼时师尊已是渡劫巅峰,天生佛修之体,是一千八百年来,最有可能踏破虚空渡劫飞升的修士。后来,师尊果然修成圣神之体,踏破虚空,白日飞升,有翻覆间,缔造和毁灭无数小世界之能。”
“这样大的能耐,”王豫感慨着,一转念,“我怎幺一点印象都没有?”
“师尊去了忘川,神魂圣体经忘川水洗过,便忘却前尘过往,如同白纸一张,以此躲避天道倾轧。”
王豫一愣,便笑了,他乐不可支,肩头剧颤,笑到眼角都迸出泪来。须臾,他抹了眼角的水迹:“这一定是一个极为有趣的故事,正好,我很是有空,不如说给我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