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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柳原最后还是搬了家,可以说是拖了太久,那公寓他已经住了有五年,期间换了不少次工作,距离远近都有,但一直没下定决心离开。
这次是从五环外到市中心,几乎是换了城市,彻彻底底要说再见了,他把门上了锁。
日光鼎盛时分,干燥的沥青马路上扬尘呛人,细小颗粒都分明。
他想起来答应女友搬家的那天,是哪个节日来着,橱窗里音乐欢快流淌,树枝上生长的彩灯摇摇晃晃,远方天空烟火明亮,有种很难得的奢侈的平常,就好像他和快乐的人群之间没有隔阂。
江柳原靠在门上,目送货车的背影利落消失在拐角处,它当然不会恋旧,他也知道在剥离掉旧的锡纸,应当干脆决绝——忽略掉那点若有还无的后悔的话。
其实奇怪的是他,这里什幺也没有,有什幺好优柔寡断的呢。
傍晚的时候几个朋友来贺乔迁之喜,开了香槟,白炽灯光明晃晃一片,墙壁也雪白,洒落一身光像蛇目光在舔舐。
江柳原无声无息地喝,越沉默越有些无节制,隔窗望见对面纱帘被吹开一角,有人影晃动。周遭有人说笑,明惠在答话,是好不容易追到意中人的含羞带怯。
送走旁人时是凌晨一点半了,女友笑盈盈同他道别,他笑着挥手:“明天见。”
坐在长沙发上世界安静,安静到他忍不住开了电视机,在嗡嗡作响重复播报白天的新闻,也算慰藉,外头夜空是一览无余的黑,唯一发光体圣洁又明亮。
他恍然间听到有人敲门,指节跳跃,轻轻快快的,像琴声在响,这手法熟悉。
江柳原以为谁忘带东西,半途折返,匆匆起身去开门,没有人。
隔着两米处邻居的房门刚关了,门口的铃铛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儿,他附身去拾,纸盒密封严实,装小巧的柠檬蛋糕,是最近排很长队才能买到的新口味,很有名的甜点店。
另附卡片上写:“希望您有个美好夜晚^^ by 新邻居”
那笔迹熟悉到江柳原眼皮一跳,不自觉深吸口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风铃旁边,中间那短暂时刻记忆空白——也许因为太短了。
他其实不敢问,他只抱一点很小的希望,那火焰太渺茫了,碰一下就熄灭掉,他宁可再划掉一根火柴。
闭上双眼我会看见谁,睁开双眼门的另一边又是谁,把郑重其事化成轻描淡写要费好大力气,江柳原轻扣两下门,尽可能声音平稳试探道:“谢谢您。”
他等了好久,疑心背面太阳已经升起,这夜晚极漫长,才听到有人答话:“没关系。”
是个语调平缓的男声。
江柳原习惯了,很多次这样了。
也有穿过四条街道去追,许多次半途而废的午餐,“天空下最大的雨,脚扭伤了,扔下伞也要追”,可最好的、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过程的“仍有希望”,然后告终。
客厅里突然传出杯子碎地的声响,不和谐音刺破江柳原与这高楼间狭长空气层,他下意识顿了步。
约摸是划到了手,女孩子声音清甜,发出点含糊不清的呜咽,不和谐音有如实质痛感,他被这鲜明绵密疼痛所感染,去看自己的十指,声控灯下修长白皙,一点微小伤口也无。
九月二十四日凌晨一点三十七分,从未有一刻能让江柳原如此决绝地意识到:生活是戏剧化的,会者定离的下一句是,去者必返。
他设想过许多次与郑稚雯重逢的时刻,画像已经模糊,她不告而别也不算错,她所以成为温柔与少年时代的象征,是那种拥抱完就说再见也没可以,只要知道她一切都好、就很好的初恋女神。
江柳原以为是这样,他成长得很好了,但如刚经历过漆黑雨夜里殊死搏斗,他此刻竟然有些脱力,一切都不可控到令人害怕的地步,江柳原没由来地想:我要先逃离这里。
第二天是礼拜六,和女友打电话时故意提到蛋糕,明惠很欣赏这种友好,又讲他不贴心:“那你是不是应该回个礼,不然多不合适呀。”
江柳原心不在焉地答:“是吧?”
“你有在认真听吗?”放空还是很容易被觉察到的,“去买点大家都会喜欢的礼物,今天就送过去吧?”
“现在吗?”
“现在?……呃,我没有这幺说,不过当然也挺好的。”明惠反而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如果是好看的女孩子,要和我汇报哦。”
“是很好看。”
江柳原瞥见电视柜下面的酒,因为是甜酒,就放在那里没动,包装纸颜色是很特别的绿,提前到斯莱特林的冬日,算得上是女孩子会喜欢的。
他昨天一晚上没有睡着,太阳快升起来时总算觉得平静,想来想去不许有小孩子脾气,要好好和邻居问好。
今天的门竟然敲得心平气和。
年轻女孩来开的门,头发随意拿发圈挽了,质地很软的睡衣,帽子还是兔子耳朵的形状,她真的有长大吗?怎幺和那个时候笑起来一模一样。
江柳原声音都有些哑,半天才问出来,己都觉出镇定不了:
“学姐还记得我吗?”
她歪着头,疑惑地看江柳原,眉目有种很舒展的漂亮,是未经苦恋才能拥有的纯真漂亮,声音却不由自主放轻了:“柳原?差点没有认出来呢。”
郑稚雯很自然地开了门请他进来,她只穿双白色短袜,踩在地板上,小腿细直,不用幼嫩形容是因为,江柳原瞧见她小心地拆开纸盒的封带,袖口折起一点,手腕是脆生生的白,他从纷至沓来脑海来信里抽出一封,默念:“过度生长”。
他爱与美的缪斯,看来是一点没变,隔着上千昼夜仍纯情如玫瑰花蕾,可他不是纯情如十八岁,连无辜又毫无防备的神情,看来都是无声的诱惑。
不,可惜的是,这并不是时间改变的,只是因为某些微小契机,准确来讲是昨天晚上,原来从虔诚到占有欲之间的微妙界限,只需要感知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江柳原自己觉得好笑,那这旷日已久的虔诚,说来也够虚伪。
“只有学姐在家吗?”他坐下,离着近两米的距离,客客气气地问,“昨天那个……”
“哇,我喜欢甜酒呢。”女孩子心情很好地开口说,睫毛又直又长,平添些利落的英气,她很快起开瓶盖,“要一起喝吗?”
她是没有听到,还是不想提,江柳原来不及思量就接过杯子,女孩子半坐在地板上倒酒,偶尔擡头对上他眼神,是让人沉醉的专注。
郑稚雯去碰他的杯,扬手:“敬久别重逢。”她一向是很洒脱,最会轻描淡写,也许是真这幺想。
江柳原心情酸涩又甜蜜:“敬你。”
她喝酒一定不是新手,不是基于推理,江柳原早知道。大学时代她念书好,做什幺都很优秀,但有段时间酒饮得很凶,醉了也不会打扰人,眼眶红红很安静就睡了,可他那时候不懂。
“我很久没喝了。”女孩子明明没擡头,不过从来都是这样,他总被一眼看穿,“是看在你送的面子上,还有……”
香水是偏冷冽的雪松,可她的唇很红,红到不合时宜地步,一开一合的默片里江柳原忽然听到声音:“还有你的女朋友。”
郑稚雯笑,一点看不出情绪:“是她选的,对吧?我一定没有猜错,我直觉很准的。”
刺耳到无法回答。
“叫什幺名字呢?”她看来饶有兴趣,晃了一晃酒杯,盯着江柳原问,有一半膝盖没有在地毯上,地面冷得要命。
他指尖冰冷,答:“姓舒,叫明惠。”
“我见过呢,舒家的小女儿,非常可爱。”郑稚雯丝毫不迟疑,笑盈盈说下去,“舒家也很好,永远说不站队,可每次在商业合作上都能选到稳妥答案,你……”
“和这个没关系。”这种脱离了甜蜜的折磨近乎凌迟,江柳原无法去想,已经把指节攥得脆响。
“我没有说有关系。”湖水倒映他的脸,是郑稚雯澄澈那双眼,极无辜看过来,“你很喜欢她?”
他别过头去才能答:“是。”
女孩子不知道是觉得什幺好笑,眉眼弯弯,明明是神色生动,想法却晦暗不明,问:“是真的哦?”
他疑心这是嘲笑,要反驳时回神看到她清亮的眼睛,一闪而过陌生的忧郁,还未开口,就被按下暂停键。
郑稚雯换了重心——似乎只用一秒钟,其实她侧身就能碰到江柳原的脸,可非要直起膝盖,半跪着去吻他的唇——
干燥的吻,态度是很凶,虎牙磕磕绊绊更像在撕咬,他没觉得痛,但闻到血腥味,估计是划破了点皮,比起双目含情她征服欲更多些,江柳原无法拒绝,可还要牙关紧咬:否则他不会只想要一个吻。
女孩子也尝到黏腻甜味,拉开点距离,看到鲜艳的血珠欲落未落,委委屈屈小声说:“对不起哦,很痛吧?”
郑稚雯晃了晃觉得重心不稳,干脆去拽他领带:“要我帮你消毒吗?”
江柳原蓦然睁大眼睛,浑身都僵硬不能动,看她神色一派天真无邪,认真又专注靠近,不紧不慢拿舌尖轻轻舔舐他伤口。
他神经末梢警报声尖锐,细密电流传达到四肢百骸,温热到几乎酥麻,用很大力气才推开郑稚雯。
她终于透出些狡黠来,无谓地笑起来:“啊,看来是真的。”
江柳原主机没有散热,思考速度缓慢,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她在讲什幺,全身血液都在讲“认命”,于是去揽她单薄的腰,带过来时叹口气道:“接吻要有诚意。”
他不看郑稚雯眼睛,下了狠劲,指甲扣进沙发垫,凹陷出很大的弧度,吻得倒循序渐进,怕伤了她娇嫩皮肉,郑稚雯向来是很怕痛的。
温柔交换呼吸是谎言,其实氧气仍在急剧流失,濡湿的舌尖时轻时重研磨,在近乎窒息的幻觉里模拟交合显然是极大刺激。
郑稚雯无意识要呜咽出声,被一记更深的顶弄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小腿舒服得轻轻一颤。
江柳原终于给她机会换气,他自己也并不好受,以吻到后来的姿势,郑稚雯陷在沙发里,他膝盖低低磕在少女小腿上侧之间,隔着薄薄一层西装裤的布料,也能感觉到她一紧张就会绷紧小腿,细嫩皮肤刮擦出无规律流动的静电,几乎要绞出他满手心潮湿黏腻的汗。
女孩子被吻得乱七八糟,小口小口在喘气,眼睛湿漉漉的,有点失焦。
江柳原神智都灼热混沌,意乱情迷之际看到那双粉色兔耳朵,长长的软软的,垂落在沙发上,他忽然生出些负罪感来。
江柳原闭上眼,用力咬了一口郑稚雯牙齿磕过的唇角,伤口暗红的颜色又重新鲜亮起来。
是,只好这样,靠放大的疼痛来挽回理智,毫无疑问再继续下去可能就没有办法控制了,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回到隔壁,冲一个冷水澡。
有人拿手拽了下他的衣角。郑稚雯微擡起头,在他耳边小声讲话,说哥哥,我没力气坐起来了。
语调和气流都又轻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