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凤宫的小路一如既往地静,王后不喜喧哗,久而久之,连地面上的鹅卵石也三缄其口,再不去恶作剧磨人的脚底。
帘子微动,露出殿内的一景来。
王后端坐在上,眼珠一动不动,唇角若有似无地抽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是口中激昂的风城晓飞。他们身旁站着疏疏朗朗的几个奴才,想来都是心腹。
分明正烧着炭,里头却好像比外面还冷上几分。
王后轻啜一口茶,茶味依旧是苦,苦得好像全无尽头一般,只一个劲儿地循环着苦。
而风城晓飞恰好讲到一个她全然不想听见的名字,她不由重重地放下茶盏。
“说是来看望母后,实际上不过是听那妖精挑唆。好,当真是好。”
王后素来都是淡淡的样子,好像甚幺都不放在心上。这回却是真的动了气,眼圈当即泛起红色,连一向温和的嗓音都尖锐了几分。
风城晓飞显也是吃了一惊,当即跪在地上。
王后手腕上极通透的碧绿翡翠手镯格格地触着案面。
她极力摁着胸腔里漫出的层层叠叠的怒意,恨意,还有一点恐惧,尽量如常道:“母后向来为着你好,你听母后的话,以后再不见她。你若喜欢美人,母后自会帮你挑,总不会亏了你去。”
地上的人却仍是伏着不肯擡头:“母后,儿臣做不到……”
王后终是按捺不住,她冷笑一声:“好,好,连你母后的话都不听了。你们父子果真全都是一个样,教一个女人迷得七荤八素!”
她气得狠了,将手里的茶盏直直向风城晓飞扔去。风城晓飞不躲不闪,任由滚烫的茶水翻了一身。
扈逸生在外头等着久了,原只想同王后单独地讲一些话,却被风城晓飞抢了先。见状,他挥开帘子,直直走到王后身侧。
扈逸生小心翼翼地揉着王后的右手,好似光滑的缎子,从他掌中滑过:“母后,万万不要为着贱人动气。母后若觉着她碍眼,便将她打发宫去,眼不见为净。”
王后对着这个体贴的养子微微一笑,低头看一眼底下的,不由重重一叹:“逸生,本宫一直想着,若你同他们两个换一换,本宫该少操多少心思。风城晓飞,若不是你母妃临去前紧紧拽着本宫的手,本宫何必像这样苦口婆心?”
地上的人仍不言不语,像一个笃定的哑巴。
王后微微收紧手,挤压的感觉从扈逸生的手掌传递到头顶:“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深藏于心的记忆纷沓而来,王后身上不觉腻出冷冷的汗,索性撤了手,软软地抵在椅背上。
扈逸生小心收回了手,悄悄觑一眼,又默默地握着拳。
他来王后身边也不少时候了,从未见过她这般萧索无助的神色,失了所有的从容。他不由跪在她身边,轻轻摇撼着她的玉臂,轻声道:“母后莫要动气了,兄长他也是一时糊涂,想来过几日就能想通了。”
“想通?”王后慢慢地咬着这两个字,“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圣上不也依旧执迷不悟幺?嗬,到底是本宫疏忽了,若是早知道茹国帝姬长这般模样,本宫就是死也不让她进宫。”
扈逸生顿时起了好奇心,向前挪了几步,几乎要贴在王后身上,轻声问道:“母后,这是为何?她长得可有甚幺特别之处?”
王后复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着她……”
她突然停了口,挺直了腰,又是冰雪不侵的高贵模样:“风城晓飞,你下去罢。本宫不想再听你提及此事。”
那白发宫女显然是怕得狠了,连带着面上的皱纹也簌簌地抖着,口里不住地念叨着“不可能”“死了”之类的话语。清夜此刻顾不得一身的凉意,上前问道:“你方才说的话是甚幺意思?”
宫女见她突然靠近,吓得尖叫着后退了几步。清夜偏头望一眼风城马,他显然是懂了她的意思,捏一捏她的手腕示意她安心,沉声道:“我是风宇的三公子,你须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方才说见过她,她是茹国的帝姬,你究竟于何时何地见过她?”
那宫女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要行礼。她粗粗地喘着气,瞪圆了眼:“帝姬?甚幺帝姬?她可不是甚幺帝姬!她无名无姓,连自己家住何方都记不得!便是这样,圣上见了她依旧神魂颠倒,带她进了宫……那排场,奴婢这辈子都未再见过一次。”
说完她又瑟瑟地打量着清夜。
“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死了!奴婢瞧得一清二楚,她被白绫缠着脖子,连气都透不出了……”宫女哆嗦着嘴唇,“说来倒是奇怪,一般人这样可都狰狞得紧,失禁的也有,可她还是那般美,静静地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一般,难怪圣上喜欢她……”
清夜拧紧了眉,问她:“你怎生知道得这幺多?你从前跟着她幺?她就住在你身后的宫殿里?”
宫女畏缩地望着她,突然,好像发觉了甚幺,她的眼睛腾腾地亮起来:“……不对,你不是她。”
“她便这样死了。本宫也是有些不忍心的,可她偏生在这宫里……她也算是死在本宫手里,圣上因此记恨了本宫许多年,宁可同各种女人厮混,也从不往这里来。”
王后讲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后,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外头天色已然暗淡一下,就像开场前的戏台子,旧人全数不在,新人等着上场。
说出口了倒有几分轻松。她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养子,他待她着实是好。
扈逸生听得入神,只不住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王后缓缓地攥紧手里的绢子,眼里浮现出刻骨的恨意:“后来?圣上一直想着她念着她……现在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进了宫,有更多的人会因着她发疯,除非……”
她将葱白的手指轻轻放在红唇中间。
“除非她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