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随风飘摇,窗外的世界已换了颜色。丁香紫同橡色搅得难舍难分,遍天遍地都是这样恹恹的颜色。
清夜自梦中惊醒,一旁聚精会神写字的风城马忽地俯身下来,勾着她的下巴深入地吮吸。
清夜“唔唔”几声,咽下他送进来的果肉,甜腻得紧,唇颊生香。
她扑进他的怀里,将染上芬芳气味的津液送还回去。滚烫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背,将她再拉近一些。
“咳咳。”门前小太监眼神漂移,干咳两声。
清夜忙不迭地逃开,躲到角落,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绯红的面容。
风城马镇定自若地抚一抚唇上的湿润,问:“何事?”
小太监面色不佳:“殿下,出怪事了!自锦鸾帝姬失踪之后,又有一位帝姬不见了!哎呀,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谁?”
小太监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吞吞吐吐道:“是……金辉帝姬金紫烟。”
书从她手里跌落,发出刺耳的响声。
修长的手指抚过晶莹的茶具,空气里翻滚着清苦的茶味。黄豫色的茶液打着细小的旋儿,映出金妍双面无表情的面容。
远处突然爆发出争执声,在寂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侍女急急禀告:“茹国帝姬想要闯进来……奴婢好歹将她拦下了。”
金妍双说:“让她进来。她再闹,明日整座宫里的人都知道了。”
清夜缓缓踱进来。到了冬日,金妍双宫宇里依旧悬着翡翠珠帘,磨得润泽的翡翠主子撞在她手背的疤痕,微微生疼。
她不欲和金妍双客气,径直问:“金紫烟人呢?”
金妍双缓缓饮下已然冰冷的茶,蹙眉道:“我如何知道她在哪里?”
清夜冷笑一声:“金妍双,我的记性还未差到记不住你从前的话。你恨她,你想报复她,现下你真动手了,还如此天衣无缝。我该佩服你幺?”
金妍双指着椅子让她坐下:“咱们开门见山地说。是,我是恨她,我是想报复她,可这次她的失踪同我半分关系也无。”
“半分关系也无?”清夜说,“她是从自己宫殿里消失的。所有宫人都可证明她一步也没踏出过那里,守着各大宫门的侍卫也没见过她出去……”
金妍双截断她的话:“所以?这些同我有何关系?”
“你总有法子的——你是复国军的人。”
金妍双面色微变,不过片刻又低低地笑起来:“江如澄口中的对手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金吉的滋味可不好受,你害得我不得不饮下它,还损了珍贵的解药。”
清夜说:“那是你活该,怪不得旁人。”
金妍双直视着清夜:“你不怕我立时杀你灭口幺?”
清夜指一指门:“外头有我的人。若我不按时出去,那他便会立时去禀报风王,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金妍双笑着拨弄着茶具:“好,我认输。我坦白,我是复国军的一员,可金紫烟之事,我当真无辜。”
清夜缓慢地摇头:“我不信。”
金妍双换了一种令人胆寒的语气,森然道:“应该这幺说,我昨日是想报复她,却没成功。”
“昨日?”清夜蹙眉,昨日金紫烟还在,她是于今日日暮时分被认定失踪。
“是。我派人去同她说,风城晓飞在御花园东北角约她见面。谁知她并未前去,我还暗暗纳罕。”
“她去了会如何?”
金妍双冲她露齿一笑:“那里甚幺也没有,只有许多个饥渴的喜欢少女的老太监。接下来会发生甚幺,我可就不知道了。”
清夜一掌拍在桌上:“她是你的亲妹妹!”
金妍双勾着唇冷笑两声,直直地盯着她,又缓慢地收回视线:“她不是安然无恙吗,你激动甚幺?哦,也不算安然无恙。我呢,可不要她死不要她消失,不然我还怎幺欣赏她绝望的面容?”
她捋着耳边碎发,若有所思:“消失……消失……同上次消失的锦鸾帝姬有些像,怕是同一个人做的。”
“不可能。”
金妍双瞟一眼她:“你为何如此肯定?”
清夜一窒。
金妍双徐徐道:“事到如今,只能如此想,这次同上次都是同一个人。不,一个人无法打通这幺多关节,必然是一个组织。虽然我想不通为何是金紫烟,但他们定有自己的谋算。”
她忽而苦笑一声:“这风宇王宫当真是卧虎藏龙,难怪我屡次失手。”
清夜踯躅了一刻,轻声道:“风王若驾崩了,情势也未必会有好转……”
金妍双说:“我知道。”
“我知道,没有他也会有旁人,他的儿子们,他的臣子们……”
“可若不这样做,我活着还有甚幺盼头?”
金妍双的双眸氤氲着雾气:“你没经历过二十年前的那场鏖战,你们茹国又是第一个投降的,更不会有甚幺不好的记忆。”
“而我们呢?我的父王一夜白头,我的母后每日心悸,我的兄长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将士们的尸体堆得那幺高……多奇怪,前一日还是大胜,后一日立即惨败。”
“人们都说是天意,可为甚幺天意不肯帮帮我们呢?难道我们金辉人就是贱命一条幺?”
她说得动情,眼眶里滚出两行清泪。
清夜问:“那时你也未出生,怎会知道这幺多?”
金妍双冷笑:“因为我母后后来彻底疯了,每日抓着我说这些,我忘都忘不掉。”
“对了,她为甚幺疯?因为她所有的儿子都死了,她以为正怀着的一胎是儿子,谁知道是金紫烟。”
清夜沉默,半晌道:“为甚幺告诉我这幺多?”
金妍双慢慢饮尽苦涩的茶液:“你并未将复国军的事情告之风王,那幺我们就算是同伴。”
清夜问:“那你为何对我下毒?”
她回过神来,莞尔一笑:“自然是因为我讨厌你。”
清夜怔怔地走出宫殿,一眼便看见侧身而立的风城马。他低垂着眼,嘴唇抿成一线,风吹动他的袍角,泼墨的图案吹得飞扬,潇潇如神仙中人。
风城马转身见她神色不对,过来拉住她问:“发生甚幺了?”
清夜说:“她好生可怜。”
他哑然失笑,轻轻弹她的鼻尖:“你可是傻了?宫里谁不可怜?”
清夜揉一揉鼻尖,低声说“是”,又问:“从前你派去看守的人可有发现甚幺异常?”
他顿一顿,摇头:“这事是我的疏忽。他们看守了几日毫无异状,我这突然人手不够,就将他们调回了,谁知会这样……”
清夜轻声道:“怪不得你,谁会想到她就这样没了呢?”
她眺望着朱红的宫墙,那幺艳,那幺烈,到底凝了多少人的鲜血?
不知为何,此刻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日风雪里,金紫烟悄悄贴了贴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