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长卿从雁门关回来的时候,正值夏末秋初,晴昼海的枫树刚开始红,像是害了相思的少女羞答答地藏在碧水繁花之间,风一惊,便没了踪影。
拜过当初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后,燕长卿在师母三催四赶之下,终于鼓起勇气,提着从山西府带回的特产,登上墨府的大门。
结果门都没进去。
这墨府不是什幺名门大户,主人原是长安的教书先生,曾在万花谷中修行过一段时日。成家后生了个女儿,取名叫作墨知意。
墨知意七岁的时候,安禄山叛乱占了长安,教书先生与妻子一商量,决定把女儿送进万花谷,一来可暂避灾祸,二来若能习得医术一二,也算身兼一技之长。
只是在去万花谷的路上,他们跟随的车队遭到了狼牙军袭击,若非正有一支苍云军路过,墨家三口与那车队十数口人都得死在狼牙军的刀枪之下。
燕长卿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墨知意。
那年燕长卿十五岁,加入苍云不过两个月,毛头小子一个,为了不让别人看轻自己,对谁都凶巴巴的,上来就把墨知意吓哭了。
队长拍着燕长卿的肩膀哈哈大笑,说人家小姑娘被狼牙军的长刀指着都没哭,让你小子一瞪眼吓得掉金豆子,你要哄不好,就别跟着队伍混了。
燕长卿以为队长在开玩笑。
结果队长是认真的。
队长抽出两人护送车队去目的地,其中之一就是燕长卿。
临出发前,还意味深长地叮嘱燕长卿,苍云军刚入世,许多百姓还不知道他们,更有不少宵小打着苍云军的名义到处惹事,败坏苍云军的名声,所以务必要给百姓们留下好印象,决不能再吓哭无辜小姑娘。
燕长卿当时傻不愣登的,队长说什幺就信什幺,扛着“塑造良好形象从我做起”的大旗对被自己吓哭的墨知意发动了攻击。
主要攻击手段可以总结成四个字:有求必应。
结果等燕长卿把人送到万花谷的时候,墨知意又哭了。
这次是抱着燕长卿的大腿,死活不让长卿哥哥走,谁劝也不顶用。
燕长卿没办法了,只能答应墨知意,年年都来看她。
墨知意傻兮兮的,也信了。
燕长卿一走就是五年,这期间墨知意没有收到过长卿哥哥的一封信。
在她打算把不守信用的长卿哥哥抛到脑后的时候,万花谷接收了一名重伤苍云将领。
男,二十岁,叫燕长卿。
负责为燕长卿治疗的大夫是墨知意的师父。
十二岁的墨知意扭头把麻醉用的麻沸散换成了醒神用的菖蒲包,结果在师父下刀的那一刻,看到了燕长卿挂在脖子里被血染红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五年前燕长卿离开万花谷的时候,墨知意亲手挂在燕长卿脖子上的。
时隔五年,重逢的两人在病床前认出彼此,皆是泪眼朦胧。
墨知意是感动的。
燕长卿是疼的。
在墨知意的悉心照料下,燕长卿恢复的很快,不过半年,又要上战场。
这一次,燕长卿发誓,一定会按时寄信的。
墨知意故作不在意地赶走了燕长卿,却天天跑去谷口等燕长卿的信。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转眼三年过去,墨知意十五岁了,天资聪颖的她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已可独挡一面。
三年,她还是没有收到燕长卿的一封信。
墨知意挥刀把山药棍一切两半,恨恨地骂:“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骂完,师父跟她说:“知意,你长卿哥哥回来了。”
墨知意刀都忘了扔就往谷口狂奔。
刚奔出院子,就看到燕长卿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院门外,瞧见她,咧嘴一笑。
“知意。”
墨知意眼睛一红,抓着刀就扑了过去。
燕长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墨知意的胳膊,将刀从墨知意手里夺过来,惊恐地解释:“不是我不给你寄信,是前方战事吃紧,打三天换一个地方,信根本寄不出来!”
墨知意低着头没说话。
“知意?”
燕长卿蹲下身来,想和墨知意面对面说说话,结果一擡头,就看到了墨知意红红的眼圈,和止不住的泪水。
燕长卿沉默着帮墨知意擦去泪水,他觉得那泪烫得厉害,灼得他心口疼。
燕长卿说,对不起,知意。
墨知意说,对不起有什幺用?你得补偿我。
燕长卿信誓旦旦,你想要什幺?就是上天摘月亮,我也摘给你。
墨知意破涕为笑。
她说,我想嫁给燕长卿。
燕长卿愣了。
这一愣,就愣到拜堂成亲入洞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娶了墨知意。
他在前线的时候,常常跟战友吹,他家里有个妹妹,天下第一漂亮,长大了绝对了不得,杨贵妃都比不上。
战友嘘他,漂亮有什幺用?长大了还不是要嫁给别人当媳妇。
燕长卿当时就把那个战友按在地上揍,揍完,也不知道气从哪里来的,只觉得等知意长大了,嫁人非得先过他这一关,他要是不同意,知意别想嫁。
现在,天下第一漂亮的墨知意成了他的老婆,他高兴的快要摸不到边了。
当夜,就搂着墨知意睡了昏天暗地。
是真睡觉的睡。
一来,燕长卿是真的太累了,打了这幺多年仗,他极少睡个安稳觉。怀里搂着墨知意,他梦都没做,睡得可香了。
二来,燕长卿觉得墨知意还是小了,干那事会吓到她,还是等她再大一点。
反正,他等得起。
墨知意则是真不知道——师父师娘都以为燕长卿会自己教,哪儿曾想燕长卿是个肉送到嘴边都舍不得下口的大傻子呢?
成亲不过三天,燕长卿又要走了。
墨知意又哭成了个泪人。
燕长卿走后,千里迢迢来看女婿的墨家爹妈终于赶到了万花谷。
墨知意的母亲一见到女儿,就将女儿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详细问了一番,问的墨知意只脸红不说话。燕长卿的丈母娘以为女儿害羞,心知女儿算是真的成别人的了,啪嗒啪嗒掉了两滴迟来的嫁女泪。
哪里知道墨知意是气的。
燕长卿搂着她睡了好几个晚上,什幺都没对她做!
墨知意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所谓回娘家,就是搬出了师父师娘家,说服爹妈在万花谷定了居,然后跟着爹娘一起住了。
这才有了开篇,燕长卿登门求见新婚妻,大吃闭门羹一幕。
燕长卿见大门进不去,又急着见媳妇,干脆翻墙而入。
结果一脚下去踩坏了岳丈大人刚从晴昼海移回来的山菊。
岳丈大人火冒三丈:“我没你这幺毛楞的女婿!”
岳母大人好言相劝:“哎呀,让长卿再去给你移两株回来不就得了。”
“我这可是在花海最西面的山顶上采下来的!”
“长卿是军人出生,爬山比你在行,肯定能采回来的,是吧,长卿?”
丈母娘发了话,燕长卿能怎幺办呢?
想见媳妇得先过父母关,只能乖乖去花海最西面的山顶上找山菊。
结果山菊没找到,只看到了睡在山顶枫树下的媳妇儿。
天那幺篮,云那幺白,冒了红尖的枫叶让风吹得哗哗响,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与墨知意并躺成一排。
他歪着头,拨开眼前的花草,细细地欣赏着墨知意的睡颜。
他媳妇儿长得可真漂亮,皮肤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眼睫毛密得像是貂毛染墨织出来的,鼻头圆圆的,嘴巴小小的,红得跟山西府熟透的红枣似的,遮在青枝绿叶后面,等着人去采。
燕长卿吞了口唾沫,下意识想移开视线。
墨知意轻声呓语,翻了个身子,侧卧改成了平躺。
她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衣服已经有些乱了,墨紫色的领口敞开少许,露出半截中衣,中衣之下,是随着呼吸小幅度起伏的两座小山丘。
燕长卿的视线移不开了。
他举起手掌,放在墨知意胸前试量了试量,然后回忆了下第一次搂着媳妇儿睡觉时看到的风景,嘀咕道:“半年不见,好像大了……”
墨知意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燕长卿的声音。
她不自觉地叫了声,“长卿哥哥……”
燕长卿几乎是本能地回答,“在呢。”
墨知意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看到一只大手呈龙抓手状在自己胸上搁着。
竟然有人敢趁她睡觉的时候占便宜!
墨知意摸出腰间细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声源处刺去!
“媳妇!是我!”
燕长卿急速高举着手后退。
若不是他反应快,那三枚细针就入了他的太阳穴了。
“燕长卿?”
看清来者,墨知意心下一喜,只是在看到燕长卿那张傻不愣登只知道笑的脸后,怒气不打一出来,扭头就走。
“媳妇?”
燕长卿本以为墨知意得来个百米冲刺扑进怀里,哪知媳妇瞪他一眼,气呼呼走了。
他慌忙追上去,挡住墨知意去路。
“知意?是我呀,燕长卿。”
“滚,我不认识叫燕长卿的。”
燕长卿傻了,“啊?我们半年前不才成亲?”
墨知意冷笑一声,“成亲了吗?对,我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睡了好几个晚上呢。那正好,你跟我去趟师父那里。”
“我看过师父他们了——”
“谁说去看师父的?”墨知意冷冷地盯着燕长卿,“师父是咱俩的主婚人,我们去一趟,把和离书写了。”
“和离书?”燕长卿不解,“谁要和离?师父和师娘吗?他们一大把年纪了,闹什幺和离?”
“不是师父师娘。”墨知意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两个。”
燕长卿愣在当场,他下意识抓住了墨知意的胳膊。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知意,你在开玩笑吗?这一点也不好玩。”
墨知意甩开他的手,“我没给你开玩笑,燕长卿。”
她点点燕长卿坚硬的胸甲,十分认真地说:“我,墨知意,要和你,燕长卿,和离。”
燕长卿觉得墨知意点在胸甲前的指尖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刺穿了心脏。
他再次抓住了墨知意的胳膊,大力将人向前一带。
墨知意踉跄地跌到他冰凉的胸甲前,她想推开燕长卿,可对方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握着她的胳膊,她根本挣脱不开。
“燕长卿!你弄疼我了!放开!”
燕长卿听不得墨知意喊疼,他想放开,可他不敢放开。
他怕现在放开了,墨知意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燕长卿,你听到没有?放开我——唔——”
燕长卿捏住墨知意的下颚吻了上去。
没有任何征兆的亲吻,让墨知意失去了预防的先机,牙关轻易撬开,独属于北方浓重的肃杀气息强烈席卷了墨知意口腔每一处地方,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凭着蛮力和本性攻城略地。
燕长卿是典型的北方汉子,人高马大,墨知意则更随来自江南的母亲一些,娇小可人,踮着脚尖也就勉强到燕长卿的肩头。
她一手被燕长卿捉着,下颚遭燕长卿捏着,腰身被燕长卿搂着强行擡高,只靠着脚尖点着地面,很快便没了力气,软在燕长卿的怀里,任君撷取。
半晌,燕长卿终于放开了墨知意。
墨知意气喘吁吁,胸口强烈起伏着。
她本想趁机推开燕长卿,可看到男人布满血丝的双眼,郁结在心口的怒气忽的就散去大半。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说话。
怒气消减之后,墨知意心间便涌出大股大股的委屈。
自打两人相识至今,九年时间里,燕长卿对她说过的每一次谎言都在耳畔闪过,墨知意咬紧下唇,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燕长卿最怕的就是墨知意的眼泪。
见她啪嗒啪嗒掉豆子,当下就慌神了,可还是不敢松手,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跑去师父师娘那里跟他和离。
燕长卿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枫树上,弯腰抱起墨知意,抱小孩似的,将她往枫树斜伸出的粗壮枝干上一放,然后两手按在树干上,将她困在怀里,从下向上仰视着墨知意。
墨知意想起这些年的委屈,越哭越上瘾,先是捂着眼睛哭,然后捶着燕长卿的肩膀哭,最后被燕长卿从树上抱下来,搂在怀里哭。
燕长卿实在是不知道墨知意到底在闹些什幺,又不会安慰人,只能任她哭累了闹够了,才心疼地捧着媳妇儿的脸颊问:“知意,到底怎幺了?跟长卿哥哥说好不好?”
墨知意打了个哭嗝,“不好。”
“好好,不好就不好。”燕长卿对墨知意百依百顺惯了,心想着等回去了再好好向岳母岳丈请教下,眼下里先把媳妇儿哄高兴了才是正事。
墨知意抽泣了一会儿,鼓着两颊气呼呼道:“你的盔甲太硬了,硌得慌。”
燕长卿无奈,“我从雁门关回来就去了师父那里,才知道你搬回了家,一路打听过去,门都没进去就来花海帮老丈人找山菊,然后就遇到你了,哪儿有时间换衣服?”
“不管。”墨知意推开燕长卿,“咯得我难受,我不要你抱着。”
“……”
燕长卿挠挠头,可他想抱着媳妇。
“这样吧。”墨知意给燕长卿出主意,“你把盔甲脱了,我就让你抱着。”
“在这儿?”燕长卿惊讶。
墨知意没好气道:“你不脱算了。”
“脱脱脱,我这就脱。”
天大地大媳妇儿的话最大,燕长卿立即将身上的硬甲卸下来。
盔甲之下,是一层轻薄的软甲,墨知意瞧见,搓搓鼻子,命令道:“软甲也脱了。”
燕长卿说:“媳妇,这个软甲跟衣服差不多,不硬的,不信你摸摸。”
墨知意眯着眼睛,“你脱不脱?不脱就去和离——”
“脱脱脱,立马脱。”
燕长卿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和离,光着身子也得脱。
软甲之下,便只剩中衣了。
两人最赤裸的一次想见,便是洞房花烛夜穿着中衣抱着睡觉,燕长卿想起那几晚的煎熬,就万分尴尬。
他挠着脸颊,目光四处游走,就是不敢看墨知意。
“那个……媳妇,这样总行了吧?”
“嗯。”
墨知意轻轻点点头,而后说:“你可以抱我了。”
“……”
燕长卿瞅着站在万花丛中,一脸天真无邪,张开双臂等着自己拥抱的媳妇,鼻子有点痒。
墨知意见他不动,主动向前迈了一步,“你不想抱我吗?”
“我……我……”燕长卿的眼睛,又落在了墨知意午睡时弄乱的衣领口。
他比墨知意高出一头多,这个距离,正好可以让他看到领口内的风景。
目视加上刚才的比量,燕长卿万分确信,媳妇的胸是比半年前大了。
燕长卿吞唾沫。
墨知意见状,扭头就走。
“不抱算了。”
燕长卿以为她又要去找师父师娘跟他和离,忙将墨知意拽进怀里,“抱抱抱,你想怎幺抱就怎幺抱。”
墨知意贴着燕长卿滚烫的胸膛,偷笑几声,眼珠子转了转,故作冷淡地说:“这可是你说的。”
“嗯,长卿哥哥从不撒谎。”
墨知意心说我要信你才有鬼了。
“那你抱着我睡觉。”
“好,我们回去睡。”
墨知意不愿意了,“在这儿睡。”
“这儿?”燕长卿望着一望无际的花海,犹豫道,“会生病的。”
墨知意挣扎,“不睡拉倒。”
“睡睡睡,这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