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元二十一年,先帝当政。
那年明鸾十二岁。
骑在重渊的肩膀上头,伸手要摘树枝梢头的梅花。重渊一头赤发被她扯得稀乱,踩在雪地里的皮靴早已打湿。
“师父,再高点……最上面那一只好看!”明鸾嘴里塞着蜜饯梅子,伸着手指头往上使劲儿够。
重渊看得危险,将她抱下来,放在花园里头的青石上。旋即,又褪下鹤氅垫在她脚下的金履下头:“莫踩着雪了。”
“勤国公家的那个嫡小姐,黛了只绿萼便炫耀个没完。”明鸾歪歪头,将梅核吐在重渊手里,叉腰轻哼,“绿萼谁没见过,我嫌不香才不戴的。她竟以为我没有!”
重渊声带宠溺:“师父给你摘。”
明鸾兀自嘟嘟囔囔:“还抱只貂儿。貂儿那幺臭,谁稀罕。”
“西溟大陆进了两只珍珠兔,白的。只有手掌那幺大。”
明鸾吸了吸口水:“辛香辣炒兔丁儿?”
重渊摘落她眉心一片枯叶:“贵族的姑娘都不吃兔子。”
“那……”明鸾撇撇嘴,“总比那臭貂儿强,你取只来我玩玩儿。”
嘴上说着辣炒兔丁,小小的一团软球儿捧在手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明鸾把小兔儿圈在怀里,兴冲冲便往桥上去了:“勤国公家那小妞如今在那里,走走走,我们去比一比。”
重渊唤她:“仔细脚下。”
明鸾刚上桥拱,便见溪岸挂了红绿灯笼,精巧的走马百花,是罕见的款式。便又有了主意,伸手便要去摘:“这灯笼也好,她们准没见过,都带上。”
便是小小的人儿垫着脚去勾红锁,身子歪歪斜斜那幺一偏,手上的小兔儿噗通一声落进了薄冰的水中。
明鸾先是一愣,旋即就红了鼻子。
重渊探身一看,哪里还见兔子踪影,只道:“莫慌,我再去取一只。”
明鸾却擦着眼角哭起来,满是愧疚:“即便取一只,这只也死了!我……我喜欢它还让它落了进去……取来新的它还能活过来不成……呜呜呜哇啊!”
就站在桥拱上嚎啕大哭起来。
重渊怕她哭,哭得心都如落了烈焰里煎烤一般。便只捡拾一枝桥上的枯木别了头发,投身便下了冰溪中去。
那时,大殿里的宴席正到酣时。
辰九出来借冷雪散酒气。十七八的少年郎,黑发长及脚踝,玉树一般行在梅中。
远远见得桥上一个披金着红的贵族少女,红着一张冰雕玉琢的脸儿,正望着河里哇哇大哭。辰九撩袍上去,待看清人,轻轻唤句:“小鸾儿,哭什幺。”
“哇呜呜呜……嗝!”明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话音还未落,便见水中猛然扎出个男人来。辰九定睛,伸出手来搭他上来:“重渊将军,怎幺回事?”
“九贤王。”重渊顾不得擦去脸上雪水,将怀中纳着的一团湿漉漉的白绒取出,“小公主的兔子,落进水里了。”
明鸾连忙凑上前来,伸手一探,那兔子冰冰冷冷早已没了气息。
这便哭得更凶了。
“我看看。”辰九探出手来,接过重渊手上的兔子。
重渊的手炽热,辰九的手冰冷,只碰到了双方的指背。
辰九双指贴上兔子后腿内侧的股脉,少顷方道:“小鸾儿别慌。”
“……九王叔……呜呜……嗝。”明鸾瞪着眼睛,止住哭声。
辰九拇指顶住兔儿的腹部,向内一着力,便从兔子口中压出污秽的凉水。他怕明鸾金尊玉贵,不爱看这脏污,便将污水悄悄纳在手中,负手擦拭在袍侧,“你看。”
“……咦?”明鸾探身一看,那小兔子抖抖耳朵,竟呼出两口气来,“活了!”
辰九以袖擦拭兔子身上水渍,递到明鸾怀中,“暖火烤上一会儿,能再活好些年。”
明鸾破涕为笑,擡头看辰九。只觉得满心欢喜好似都化作了冬末春初的第一缕春风,绿了溪池两岸。
“小鸾儿笑起来,比哭好看。”辰九道,“你可要记得,天家贵胄,金枝玉叶,往后不许这般哭了。”
明鸾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把兔儿捧在手里。一双细嫩的小手被冻得发红,声音却满含欢喜:“让九王叔见笑。”
“你是懂事的。”辰九揉了揉她头发,笑得温柔,“大曜国的嫡脉,不可轻易落泪。往后……你自会成一位百毒不侵、矜傲高贵的大美人。”
明鸾半懂,只点头记下。想了想又道:“九王叔!贵臣家的嫡姑娘们都在花厅品茶呢,她们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妖精!你陪我去好不好,她们私下里都喜欢你。你陪我去,她们定然气得嘴都要撅到鼻子上!”
辰九轻哂,拂袖遮住衣袍上的脏污,拾阶从桥上下去:“不了。今日城郊莽原有奔星夜雨,倘若错过了,便要等十二年。”
明鸾有些泄气:“九王叔成日就喜欢星星月亮的……也不见讨个星星当王妃的……”
辰九穿入梅林之中,带笑的声音渐远:“待小鸾儿大些,定然带你一同去……”
穿过庭院、回廊、积雪池塘,辰九自偏门出了掖庭,上了八驾的马车。
贴身小厮见他白衣脏污,问道:“可是有什幺人冒犯了殿下,怎便污了衣袍?”
辰九打帘进了车内,温和道:“不必了。小公主的兔子沾了水,弄湿了而已。正当岁末,府上浣衣的侍女都还年幼,都回家除岁去了。这样的小事,明日再说罢。”
那小厮是他心腹,闻声笑道:“那个任性的小公主?上次嬴侯家的小世子调笑她几句,她便使唤重渊将军放了獒狗咬人。重渊将军竟也听了,说还咬掉了一缕头发呢……”
帘内辰九轻笑一声:“她是任性,倒也纯粹。”便觉得是什幺趣事一般,“一只小兔儿罢了,以君王独女的身份,要千只万只都有。偏还愧疚得直哭,哭得都抽气了。任性狡黠些好,往后若受苦了,不至于挨不过去。”
小厮听这话中有意:“小公主万千宠爱,哪里能受苦。莫非……立储姬一事,已经有了眉目?那殿下……”
辰九轻道:“一只兔子她尚且不忍,必不会昏庸到哪里去。自赶路便是,还有半个时辰便有奔星于野了,今日说不得能观见荧惑。”
“哎……”小厮应道,加鞭快马,向着城郊外的星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