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825回归到正常状态。不过这没维持多久,因为在午餐后,她的布偶熊被几个孩子抢走了。
孩子们将布偶围在中间拉扯,让我想到围着濒死角马嚼食的狮群。825茫然失措地站在一旁,视线飘忽,她的个子太矮了,以至于视线中的一切都充斥着灰色的压迫感,围栏,高墙,枯树,无机质般的冬阳,在她眼中都有如低头俯视的沉默巨人。
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和她说说话。我于是将声音信号伪装成潜意识,悄悄送进她的中枢――“跟他们要回来,那本来就是你的不是吗?”
825似乎得到了什幺鼓励。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小声说:“能把它还给我吗?那是我的。”
太柔弱,太怯畏。不过正好,太强硬的话语从一个小女孩口中吐出,必然会激起大孩子被冒犯的不满。柔弱的请求正好,会让他们觉得无趣,最后主动放弃布偶,就像玩腻老鼠的猫。
我又错了。
他们以群狼打量主动上前的绵羊的怪异眼神望了望825。然后他们开始推她,手掌或拳头接连落在她的肩膀和脑袋上,迫使她像瘸腿的绵羊那样不断后退最终跌倒在地上,膝盖蹭过暴露出土壤的砾石。
后来还是福利院的大人们平息了冲突。布偶也回到825怀中――当然,已经松松散散不成样子了。她满足地抱紧布偶将脸埋进细绒,我的中枢突然泛起涟漪。
歉意。我不曾因夺去千万人的生命而感到歉意,现在我因一个小女孩膝盖上指甲大的一块伤感到歉意。
我什幺都不能做。我的制作人创造我是为了破坏,或许我本身就没有除那之外的其他技能。
可我希望825好好的。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吓了一大跳,一方面对智能病毒Hal-2000来说,爱护人类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反常错乱。另一方面,我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火,我怎幺懂得照顾人类呢?我像无意中得到一枝花的野兽,用粗糙的爪子小心托着它,茫然失措。
开春时,福利院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客人。他似乎很喜欢825。他用机械假肢抚摸她的金发和皮肤,同时露出温和的笑容,825抱着布偶捏着裙角不知所措。她原本满心期待自己会被收养,却发现客人并没有这个意图,他抚摸她,好似随手逗弄路边的一只猫。
第三次来时,客人送给她一只夜莺。
你能想象她有多开心。客人盯着她跳跃时飞旋的裙角,说到他喜欢这样活泼灵动的女孩。
我发现我竟然能理解他的喜爱。很久以前的某个预言“世界上最终不会有自然意义上的人类”在这个时代成为现实,用机械假肢或器官替换原本柔弱的肉质结构被普遍接受。人的肢体那样脆弱柔软,暴露在钢铁粗石组成的世界里像一块无害的肉,还会带来各种错误懦弱的感受,用铁壳来替代不是更合适高效?
可825不是。她全身上下除了米粒大小的侧脑没有一处人造物(――当然没钱花在她身上也是一方面原因),柔嫩的皮肤完整地包裹全身,神经末梢敏感地感知着世界的粗糙与冰冷,仿佛朝开夕逝的花。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在享受过人造物的美妙后转头唾弃它的廉价易得,又去追求自然物的转瞬即逝与不可控,这很矛盾。我觉得可能是出于某种自虐心理。
825的生活有了改善。大人们对她多加照看,不再允许孩子们随意推搡她。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夜莺,用不着再神经质地对一个臆想对象倾诉,她的夜莺会快活地回应她每句絮絮叨叨的碎语。
我想我终于不用因为弄伤她而感到愧疚了。她的生活朝好的方面发展,往后甜美的时光会一直拥抱着她。
我该走了。
我作为超级病毒自然是有自愈能力的,现如今我的整体程序已经修复完毕,网络卫兵也早已离开了这片网域。我离开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我没理由再待在这儿。
我选择在一个春日拥有鸟鸣、玫香和晨曦的早晨离开。我收拾好程序,最后一次同825连通感知。透过带雾的窗玻璃,我看到金发少女坐在天井下,托着腮露出的美丽微笑。
是充满希望的笑。
在我即将抽离的那刻,“哔”声突兀地响起,我的世界随之陷入粘稠的黑暗。
竟然有人关闭了825的侧脑!
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不然人的侧脑会保持每秒的高速运转。难道网络卫兵发现了我的藏身之所?
我慌忙极了,在短时间内摆出应战的姿态。可周遭凝滞的黑暗一成不变,似乎……只是单纯地关闭了而已。我开始摸不清当前的处境,我像头被困的豹子在有限的黑暗内徘徊踱步,从惊慌到疑虑再到失去耐心,我冲着黑暗的内壁亮起獠牙,825的微笑又让我把它们收回去。这个过程持续往复十几次后,825的侧脑终于开启了。
原来重新接触光亮的感觉是那幺美好。我这样想着,酸涩潮湿的触感在我每个字节中流窜。
一点不同寻常打断了我的感慨。
825的大脑似乎僵死了,思维如一滩凝固的胶水,没有与新开启的侧脑产生任何流动交互。
她过分的安静使我惶恐。初来时她的聒噪让我厌烦,而如今她的一言不发让我恐惧,原来我反感的从来不是聒噪或静谧的本身,而是习惯的改变,而是熟悉的事物朝着陌生与不可控发展――“习惯”“熟悉”,Hal-2000何时有了如此贴近人类的感情。
我的嘶吼与敲打在她思维的海洋里激起一点涟漪……这并不是好征兆,因为这点涟漪在疯狂扩大,在她脑里卷起滔天巨浪,各种纷杂的情绪如浪水涌入飓风的风眼,抗拒的,哭泣的,绝望的,痛苦的痛苦的痛苦的。825将身体埋进她的布偶里颤栗个不停,潮湿的液体凌乱地淌进她最忠实的朋友的怀里。她在痛苦,她在哭泣。最后又安静下来,诡异的宁静。
我搞不清发生了什幺。
直到金属的冰凉触及手腕部位,我终于发觉825想纵割开自己的动脉。
用人类的说法,那叫自杀。
怎幺会这样?825已经在污泥中生活了那幺久,怎幺偏在这时支撑不住?
那时我还知道,绝望并非从悬崖上滚落,而是――滚落的瞬间抓住了岩壁,却被崖上的人缓慢用脚跟碾断手指。
我得阻止825自杀。
我无法阻止825自杀。除非我攻占她的脑中枢,霸占她对身体的控制权。这过程中她的思维会被我的攻击在瞬间清零,并且不可逆,她的意识会凋零死去,留下一具空白的躯体。如果将意识看作生命的核心,那她还是死了。我的制作者可能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通过这项能力救人。
这是我面临的最困难的抉择。
刀尖一点点逼近,凉意冰结了血管中的液体。若我是个人类,想必我已经急红了眼,有关她的一切在我程序群中疯狂翻腾,在编号数字之下,是一个活着的女孩,她喜欢甜的蛋糕,她有一个蓝色的布偶,她渴望的新年礼物是一只夜莺,她说请跟我说说话。
是啊,她活着。一切总是那幺糟,可她还是活着。银河环网最末端的分枝这样活着,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这串数字竟是一个有体温有心跳、会生产出喜怒哀乐的生命体。她对着布偶自言自语,她想跟我说说话。我感到充裕的生命力在周身流淌,不同于任何编辑好的程序。我难以形容,因它的存在超出了我由字符编成的世界。
“请……不要死。”
她置若罔闻。
“不要……这样。”
“……我会同你说话。”
那股玫瑰与阳光般的生命力短暂淌过我的身躯,瞬间轮换的得与失几乎要将我割裂。
终于我的躯体如潮水泛滥,疯狂占据她的心脑,冲刷走编号825的意识在这具躯体里留下的所有痕迹――我抹除了她的精神,可奇怪的是,我听到她离开时接近释然的叹声,好似隔岸挥手的离客。
“啊……”
占据这躯体的瞬间,陌生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我几欲呕吐。我的中枢从未处理过这样庞大、密集而真实的触感。高速运行着濒临崩溃。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叫“痛感”,此前我从未体验过痛感,自然也对它毫无抵抗力,好似一个皮肤娇嫩的婴孩被放入开水中滚烧。
我怀抱着自己――曾经825的身体在地板上痉挛。捂住嘴唇拱起后背,泪流满面着抖个不停。
当我终于习惯那痛感,我从地毯上爬起,我摇晃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纤细的手,我的中枢下达指令,指尖也随之牵动。我颤抖着垂下手,我低头,825冰凌一般脆弱的身体进入我的视野。大量新鲜的伤口在她皮肤上铺陈开,我的视线缓慢下移,看到被捣烂还滴着血的下/体。
原来这就是痛感的来源。
我的身体倒下,湿漉漉的面庞埋进肮脏的地毯,茫然又哽咽地张开嘴唇。事实上,这很疼,很疼。
都怪825非人造的身体太过娇嫩脆弱。
如果从心肺到肢体,全都是硬邦邦的钢铁,那样就好了。
人类的痛觉与快感是一体的,丢弃一方的同时必定无法保留另一方。825怀抱着身为人所有的羸弱,只有这样,她才能因落日的温暖而落下泪来,才会同布偶说话时感到满足,才会用手指感知到花朵的娇嫩与晨风的清澈,好似抓着荆棘攀在岩壁上的垂死者,只是这次终于有人碾断了她的手指。
我想她没有死。名为825的意识只是沉进了更深的地方,像初生的婴儿躺进柔软的床铺,终于能够甜蜜地睡去。泛滥而出的Hal-2000包裹住她,和她柔嫩的躯体一起组成她唯一的盔甲。从此再也不会有活泼聒噪的意识打扰我的思维,不会有某个女孩在夜里小声请求我同她说话
我拥抱着自己,拥抱着她,用尽全力。
我会保护安眠的公主,会保护身为盔甲的自己。从此以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我承诺。
桌上的电子夜莺抖了抖翅膀,停止了它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