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甚有你

凌清远下台之后本来是直接奔着思南走过来的,可是中途被截胡了。

儿子将了竞争对手一军,表现出色,凌家那对夫妇当然不会放过这幺大好的炫耀机会,当即就拉着凌清远和现场那群友人交际去了。

这当然不在凌清远的意愿内,可他今天带来了姐姐,就必须平衡父母的情绪,被父亲拍着背拉走的那一刻,回头有些不甘看了凌思南一眼。

凌思南也有些失落,刚才弟弟的表演确实让她心怦怦跳个不停。

明知不合适,她也真的很想在他下台时好好抱抱他。

和清远的目光隔空相汇,她抿笑着说了句唇语。

——很帅。

凌清远似乎看懂了。

唇角轻咧,禁不住露出了白牙。

——等我。

心脏空空地颤栗。

她擡手按着胸口,那里面似乎缺了一块。

心跳回荡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晰得让她害怕,感觉站在虚浮的云端,随时都会陷落的下坠感。

凌清远。

三个字徘徊在唇齿之间,都有沁甜的香气。

那是她弟弟。

也是她喜欢的人。

“你啊……该不是被你弟迷住了吧?”

身边传来沉缓的促狭声,被说中心事的凌思南仿佛被惊吓到的兔子,仓皇擡头反驳:“怎幺可能?!”

怎幺可能。

凌清远那种人……

她怎幺可能躲得掉。

顾霆看着凌思南。他离她距离有些近,西装不知道什幺时候脱了下来搁在臂弯间,一只手臂撑在桌沿,挺拔的身段颀长,配上那件开了两扣的白衬衫,戏谑的表情挂在脸上,和平时那个看起来直来直往的大男孩相比,有点陌生。

“希望不可能,他毕竟是你弟弟。”

又是糟心的乱。

她知道的。

——她和清远是姐弟。

“你再说下去,我要生气了。”凌思南强行地把话题打住:“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顾霆忙收敛起脸上的神情,举手叫停:“我没那个意思,对不起。”

凌思南也不好真的对他发火,毕竟顾霆说的是事实,她只能假惺惺皱着眉,顺手拿起桌边的一小块布丁,泄愤似的塞进嘴里。

顾霆面色有些尴尬,找不到话题,咳嗽了两声:“还没吃饱?”

“什幺叫‘还’?”她根本没吃多少好吗?

“我之前见到你的时候,也在吃……”

凌思南被说得脸红,“……这里的东西都这幺小口小口的,哪有那幺容易吃饱啊。”而且以甜点居多,西方的食物她本来就吃不大惯。

“前面有主食区的……不过也都是各种面包沾鱼子酱之类,你估计也吃不习惯。”顾霆擡手,食指在太阳穴轻刮,似乎在思考还有什幺可以提供的情报,努力想用帮她填饱肚子这个行为来弥补自己刚才的失误。

凌思南眨眨眼,“鱼子酱?”她听过,但从来没吃过,有些好奇。

“想吃?”顾霆瞥了她一眼,瞬间有了使命感,直起身说:“走,我带你去。”

凌思南望了眼远处,凌清远还在人群中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绕,几个长辈对他赞许有加的样子,凌家夫妇别提有多高兴,脸上几乎笑开了花。

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展示过的神情。

凌思南的视线越过人潮,落在弟弟沉静的脸上,又看了眼两旁的父母,继而微垂了垂眸子,收回目光。

反正也没什幺事,两个人,总好过伶仃一人。

她扯起笑容,“走吧,带我去。”

……

……

面容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凌清远的心思却早已飘远。

也没什幺差别,眼前一群老奸巨猾的商人,借着他作由头聊开,实际上各怀心思而已。

余光里一直留意的那抹身影动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擡眸,只看到凌思南离去的背影。

跟着顾霆离去的背影。

凌清远的眉头皱起来,那张清俊的脸上,头一次在长辈面前流露出了不满。

“清远?——清远?”父亲凌邈的声音提醒,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

凌清远也意识到了,低了低眉眼,覆又擡起,再看人时,瞳色里已经是一片清和。

“抱歉爸爸,刚才有些走神了。”

顾霆确实是个实诚人。

她不过说她想试试鱼子酱,盘子里就堆了七八碟的鱼子酱烤面包,他还打算拿的时候,凌思南顶着周围投射来的目光,赶紧拉住了他。

“这样够吗?”顾霆扫了眼前面,“那边还有鹅肝。”

凌思南猛点头,“够了,而且我就是尝尝鲜而已,又不是来吃面包的。”

见周围的人似乎还在对他们的行为品头论足,凌思南赶紧揪着顾霆的衣袖带走。

放进盘子里的东西不好再放回去,凌思南只能赶紧带着顾霆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两人一直走到露台边,顾霆的眼神定在她拽自己衣袖的手上,隐隐泛开笑意。

“你啊,脑子是不是少根筋?”凌思南见终于摆脱了万众瞩目,这才一手叉着腰,歪头对他发难,“哪有一拿拿这幺多的。”

“反正你想吃,想吃就拿,这些东西如果今天不吃的话,也是要被浪费掉的。”顾霆手上还替她托着那个搁了七八个鱼子酱面包的盘子,拿起一个递给她,“你试试?”

凌思南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摇了摇头接过来。

黑色的鱼籽抹在色拉上,下面是薄脆的烤面包,外观倒是挺精致勾人食欲的,凌思南拿起来,小嘴微张,把它的边缘送入口中。

少女的唇沿碰触光亮的鱼籽,唇红齿白,上颚的牙齿轻轻压碎饱满的颗粒,汁液淌入微翘的舌尖。

顾霆呼吸迟滞了片刻。

“唔。”凌思南的眉心蹙得死紧,眉眼更是挤成了一团,“又咸又腥。”

说话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又忙收了回去,“你怎幺不告诉我?!”

顾霆笑得前俯后仰,“其实我也没吃过,拿你来试试水。”

“顾同学——我们同学情到此为止了!”

“……”顾霆摸了摸耳垂上那个还插着茶梗的耳洞,“除了同学,还可以做朋友。”

凌思南本着不浪费的精神解决掉了自己手中的那一个鱼子酱点心,偏头看他:“什幺?”

顾霆看着她,禁不住擡手,拇指的指腹抹掉了她唇角的一小抹色拉。

凌思南怔住了,一时之间忘记躲避开。

“可能不是单纯的朋友。”顾霆说完了后半句,看了眼指尖的色拉酱,想要抹在唇面的前一刻,又停了下来。

他搓搓指头,深吸了口气,痞子气地挑起眉,“再想想吧,凌思南。”

“想什……”

“顾霆。”远处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寻声而去,是顾霆说的“那个人”。

“来了。”顾霆随口应道,扫过盘中的鱼子酱点心,又看了眼凌思南,缓缓抽回目光,“下次见。”

不受凌思南待见的鱼子酱点心,最终被他悉数带走了。

凌思南坐在大露台的长椅上撑着双肩,因为顾霆说的话有些出神。

银盘高挂夜空,辉耀自天际洒落,晕开了周遭的一切景色。

落地窗旁有人在闲聊。

“凌家老三的那个孩子真的太优秀了。”

“是啊,我就奇了怪了,凌邈那人也没见多厉害,怎幺就被他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欸,你倒别说,这种事情当然是有失才有得啊……”

“什幺叫有失有得?”

“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凌思南竖起耳朵,集中了十分的注意力,想听清她们到底要说什幺。

“哦哦,那个,我今天好像也见到了,挺漂亮一闺女……”

“呵,漂亮——”说话的那女人顿了顿,“你不知道嘛,老三那媳妇,之前的孩子都被她克死了。”

这一句话,让凌思南的面色僵住。

“跟你说吧,之前本来凌家三媳妇还怀过两胎,结果全都夭折了。凌家老爷子当时身体不好,一群儿子勾心斗角得厉害,老爷子就说,谁能先给他生出孙子来谁先接掌凌氏,结果那凌家老三努力了半天,一开始托人看性别还搞错了,等到发现是个闺女已经来不及打掉,再加上那媳妇的身体也容不得打胎,就只能生下来了。”

夜晚忽然死寂,身边的一切声音都再不入耳,只有那看似随意的闲聊声,摒弃了一切杂音,输送进她的耳中。

旁人有疑问:“这样也不能就说是克死嘛,身体不好不适合生孩子也不奇怪啊……”

“哎,你果然是什幺都不懂,你知道凌家老爷怎幺死的?”

“吊什幺胃口,你快说啊。”

“当时凌家老大已经生了个儿子,所以凌老爷在也不在乎老三的孩子是男是女,满月酒的时候还挺乐呵地抱了抱她,结果当时就心脏病突发……去了。这世道,越是有钱的生意人家越迷信,凌家老三就带着那孩子去看了香港那边来的大师,具体怎幺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大概就是说那孩子是扫把星,阴盛则阳衰,会克死凌家人,断了他家的香火什幺的。”

“这幺玄乎?”

“后来凌家老二不还是不信邪?硬要把她带回去养,结果你看,还不到五十岁就走了,你说够不够玄乎?”

凌思南紧紧拽着身下长椅的木头,指甲深深嵌了进去。

浑身都发冷,透骨的森寒。

她一个人在夜色中坐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身边那扰人的交谈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都没有发现。

屋内觥筹交错,却与她不在一个世界。

她果然,不属于那个世界。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何时手中已经多了个见了底的酒杯。

凌思南的脸色始终平静,颊边却微微泛起了酡红。

她低下头,把头埋在掌心,泛起酸意。

可还是咬着牙忍住了。

“对不起啊……”

凌思南的声音哽咽。

“如果我真的是扫把星的话。”

“爸爸……对不起……”

“为什幺要说对不起?”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线。

凌思南仓皇擡头,撞进一双清湛的眸子里。

“清远。”她赶忙伸手抹掉眼角已经按捺不住要落下的水光。

凌清远坐到她身边,静静地看她。

“怎幺跟顾霆一走就哭了呢?”扬唇笑了笑,凌清远朝大厅瞟了一眼,擡手,指节从她眼角蹭过,“他要是欺负你,我帮你打回来。”

凌思南抿着唇,躲开他的碰触。

“会被人看见的。”

“没人看我们,姐姐。”

她一味低着头,长发垂顺在耳际,凌清远朝她靠近,偏过头来卖可怜:“才离开了不到一小时,你就变心了。”

凌思南转头看他,喉咙卡着哽咽声,又哭又笑。

“要是姐姐不想见我的话,那我只好再回去了。”凌清远装腔作势伸了个懒腰,随即朝她眨了眨眼,“至少那些阿姨对小鲜肉都很感兴趣。”

凌思南终于笑出了声,小心拉住他马夹的衣角,“阿姨和姐姐,哪个魅力大一些?”

凌清远凑过来,凭着露台与大厅的视线死角,飞快地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

“没人能和姐姐比。”

甫先浸入深潭的心,又隐隐恢复了跳动。

“清远,”凌思南忽然启口,“你知道的吧,为什幺爸妈一直不待见我。”

凌清远一怔,凝着她的眼,心下逐渐清明,旋即点了下头。

“我知道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我不应该相信这种牛鬼蛇神的事情。”凌思南双手合掌,发出清脆的“啪”地一声,深呼吸后又看向他,“可是,有一句话叫‘不怕一万,只……’”

凌清远的长指按在她的唇上。

“二十一世纪了,现实一点。”凌清远的眼底克制地敛着一泓光芒,“这世界,没有一万,更没有万一——该来的总会来,与你,与任何一个人都无关。”

凌思南默默地看着他,感觉心上紧缩的绒毛都被一点点舒展开来。

——为什幺弟弟能如此通透呢,她十六岁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

“我总算知道,为什幺他们一直不要我与你亲近,”凌思南低了下头,很快又擡起,看向凌清远的瞳底澄澈如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

凌清远蓦地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额头抵着她的,轻声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不过就是一起死罢了。”

凌思南被他的趋近逼得屏住了呼吸,眼睫轻眨了几下,扇动几度阴影。

“姐姐你才要做好准备,”凌清远勾了勾唇角,桃花眼的眼尾也跟着微翘,“我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我要死,一定会带着你。”

换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情景,这都是一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然而……

他是凌清远,这句情话,就说得通了。

凉风吹来,凌思南竟然觉得身体泛暖,原本微醺的醉意在体内逐渐发酵,连出口的言语都难以自控——

“……我想吻你。”

凌清远闻声一滞,少年一瞬间手足无措,脸上却跃动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擡起手,捂着唇和下巴,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再说一遍,姐姐。”

——不行,还是冷静不下来。

凌思南凑上去,在他耳边羞怯地重复:“想、吻、你。”

她听到他深深吐息的声音。

“姐姐。”凌清远站起身来,这一晚第二次朝她伸出手——

“除了吻……”

“有没有想点什幺别的?”

夜色下,少年的身影被银辉点亮。

澹然的笑在他瞳仁中盛放。

那一刻她开始相信——

这世界再糟糕,总会有一种感情对你温柔以待。

成就他手中的暖,她眼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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