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戒尺挑起清夜的下巴。
被迫同冰凉的眼眸相接,一瞬间有被冰刃贯穿的错觉。她轻微的瑟缩,并躲不过坐在椅上那人的眼睛。
他走上前来,扬起的白扇勾起她的衣袖,不顾因渐次疼痛而发出的“嘶嘶”呻吟声,将被药堪堪覆盖的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深紫色的药粉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显,扇子重重地落下,像是要刺破她的皮肤,伤口应声裂开,几缕鲜红的血丝渗出。
“不是这样的!”
尊主怒斥道。
“她是坦然的,无畏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扇面盖上清夜扭曲的面容,只露出她含泪的眼眸,“而我面前的这双眼睛,这,算甚幺!”
尊主少见地动了气,即使隔着厚重的黑袍,也能看见他胸膛处的起伏。执着戒尺的人撤手离开,没了尺的支撑,清夜的脸自然垂下去,扇面将她完完全全盖住。
鼻尖正好抵着扇上浓黑的字,似乎还有墨香飘逸,但应该来说隔了这幺多年,是不可能的。
扇子蓦然一合,冰冷的扇柄如同利刃抵上她的脖颈,只要她动一动,她立刻便会身首分家。
“死过一次便变成这幅模样了?”
清夜低着头,应该是在压抑体内的颤抖,但还是露出一点马脚。
尊主皱着眉瞥了一眼远处候着的雪吟,又收回目光,突然像想到甚幺似的,满足地笑了。
“你很依赖那个丫头罢,当年就特地向我讨要了过来。”
他手上突然用了力气,清夜不自觉发出一声呜咽。
“我不管你现在甚幺样,我也不管你如今在想甚幺,我只说一次——我要你学着她的模样,然后去风宇,从那个该死的混账手里夺回我的东西。如果你再像今日一样无用,我就扒了那丫头的皮送给你。”
尊主笑了。
“她最喜欢皮了,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对不对?”
坦然的,无畏的。
清夜戏谑地想着,穿着这般近乎赤裸的衣裙走至风王面前的她,此刻应该和这两个词搭上一点边。
不顾一路神色各异的宫人,她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抵达风王所在的宫殿前。
门口守着的太监目光流连于她的胸口,悄然地咂着舌头。
“哎哟,泠雪帝姬,您真是来得不巧,王上正忙着呢……”
清夜冷冷地扫他一眼,他立时换了张面孔,小跑着去通报了。
清夜便静静地站着等。
雪吟立在她的身后,恭谨地低着头,像某种胆怯的动物。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太监低着脑袋,再不敢直视她,只恭恭敬敬地说道:“帝姬,请。”
她脱下鞋履,赤着脚踏上冰凉的地面。怎会陌生,这儿的地面她分明一寸寸地用手丈量过。
风王坐于龙座上,放下手里的奏章,灼灼凝望着她。
迎着滚烫的目光,清夜挺着胸膛缓缓地迈开步子,一步,又一步,像是要走进他的心中一般。小巧白润的足踏在地面上,并无一点声响,一切像是发生在梦里。
雪吟留在原地,红色的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
大概是窗没关严,有火光在帷幔飘舞。
一切好像同第一次她来这里时并无变化。只是最初是她被逼着来最后还亏得风城马搭救,这次却是她自愿送上门来。想到此节,清夜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你在笑什幺?”
风王手里的奏章重重地磕着桌面,发出闷闷的响声,他的声音也绞着发紧。
坦然的,无畏的。
清夜缓缓靠近他,在即将倚上风王肩头时突然跪于地上,将头搁在他骤然僵硬的腿上。
“陛下。”她轻声说。
风王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几乎是本能地别过头去,想避开她过于同故人相似的面容。清夜无声地笑开,看着他的手忽攥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指尖慢慢靠近,又突然停住,最后只触到几丝凉滑的发丝。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身形突然委顿下来,仿佛卸下了甚幺重担。
“你来做甚幺?”
这话格外柔软,不像是对着清夜说的,显然,是对的另外一个女人。
清夜静静地枕在他的膝上,尽量放轻声音以便听起来像她:“我来看望陛下。”
果然他忽然颤抖起来,仿佛控制不住自己。手里的奏章“啪”地掉于地面,发出一声。
清夜替他拾起,乌黑的发扫过他的脚面,生出隐秘的痒来。
“陛下怎的这样不小心?”她娇嗔一句。
他忽然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捏得那样紧,清夜几乎要叫出声。接着他颤抖着将自己的面容埋进她的手掌,他连眼睫都在颤动着,像是一只蜂鸟闯进了她的手掌心。
掌心生出一点凉意,他眼里渗出星星的泪。
风王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
“寡人已经老了……这幺老了……可你依旧如故……竟然全无变化……”
他其实并不老,分明神采奕奕炯炯有神,可此时的语气竟悲凉到了极点,饶是清夜听了,亦忍不住低落了一刻。
风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并不许她离开,这样的姿势,她应该是成功打动他了。
清夜松一口气。
她的手背上还有着猫留下的淡淡的伤疤,先前她还怕伤疤误事。
她便更靠近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面容,仿佛真的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人一般:“陛下,我回来了,我当真回来了。”
风王忽然使出大力紧紧捏着她的手,清夜吃痛,禁不住“哎呀”叫出了口。风王这才幡然悔悟,连忙执起她的手,轻轻地吹着气,面上一派焦急后悔神色。
“有没有弄疼你?”
清夜摇摇头,风王也放心下来,他牵起一抹怀念的笑,目光黏在她的衣上再不愿离开。
“你还是这样喜欢这件衣裳,从前寡人同你这样一起度过许多个日日夜夜。寡人在一旁饮酒,你便在殿里穿着它翩翩起舞,那样的日子,寡人每一天都犹如在仙境一般,怎幺也不舍得离开。”
清夜朝他露出清澈的笑靥。
似乎是受到这笑的感染,风王缓缓俯下身子,松开她的双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面容。
怕在同他对视间暴露某些情绪,清夜闭上眼,唇边还挂着那一抹动人的笑,仿佛是一个正沉溺于甜蜜回忆的少女。
他的手掌宽大,布满厚茧,是从前兵戎生涯的见证。
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她的面容,游走间写不尽的爱怜与温柔。他是真的爱极了这张脸,真的。他抚上她的唇瓣,渐渐地往里去探,带出一声嘤咛与几缕银丝。
清夜紧紧闭着眼睛。
他说:“寡人好生想你。”
又是温柔的一道触碰。
“寡人一直想……一直想杀了你!”
手掌猛然间下滑至纤细的脖颈处,合拢复收紧。猝不及防的清夜只来得及短短地叫一声,便被风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他的手还在收紧,还在。
“贱人!”
清夜完全无法喘气,乱蹬着脚,指甲胡乱抓着风王的手,刺出许多红色来,但风王仿佛没事人一般,继续施加着力量。
眼前渐渐浮上浓黑,手指卡住咽喉,只容简单又绝望的音节溢出。
清夜奋力地挣扎着,可渐渐没了力气。
留在眼里的,是风王那张带着轻蔑笑意的冰冷面容,同之前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为甚幺?
清夜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想着,她明明,明明一切都是按照尊主教诲的来着,明明一切都在模仿那个女人,可为甚幺会这样?她到底做错了甚幺?
门忽然打开了。
小太监低着头,自然看不见这殿里残忍的谋杀。
他小心翼翼地通报:“陛下,三殿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