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民风开放,上巳之日,青年男女都会前往蔺京城外的泗水河畔踏青游赏。
她十四岁那年,眼馋武将家的小姐能利落的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水流水,羡慕得不得了。
磨她爹好几日,最终买了一匹小白马,学了好几日,自认为小白马脾气温顺,她又掌握了如何骑马,便在上巳这天骑上了她装扮一新的小白马,找了一处少人开阔的河岸边,意欲痛痛快快地驰骋一番。
一开始还算顺利,哪知半途小白马似是受了惊一般,载着她飞似的跑了出去。刮起的风带过山樱花树,扬起的落英纷飞,回旋在空中。
山谷中回荡着她的尖叫,她快要颠吐了,脑中空空,只剩一个想法:她明日此时怕是不能吃到徐叔做的水晶饺,只能在天上看她爹和她奶奶给她吃香火了……
就在苏青蔓以为自己即将一命呜呼之时,三只利箭齐发射来,钉在马儿即将奔往的方向的树前,小白马受惊,掉头向反方向奔驰。她头晕眼花,还来不及想究竟是哪个勇士,几乎是顷时之间,一把闪着冷光的剑飞过马前,阻住马儿的狂奔。
而她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怀抱稳稳抱住,腾空跃起,又轻轻放下。
所谓浮生一念动情,大抵就是如此,漫天的山樱中,她惊魂未定,眼前是一张俊朗的陌生面孔。
她只能听见自己胸口心脏如雷般的跳动。
马儿已奔出去,后来让家仆再找,已然找不到,她却是结结实实的被她爹痛骂罚跪了小半天。
苏青蔓看着这个从马背上将她救起的大英雄,一时看得入迷,且,她有些犯迷糊,似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英雄小郎君,是在哪里呢?
直到有脚力好的家仆找到她,苏青蔓才定了定神,生平第一次露出娇羞,向人家道谢。
眼前人只微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他叫裴烺,救人一命是应当,让她不必记挂在心上。
苏青蔓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呢喃,裴烺……裴烺……他救她一命,她欠他一次。
后来便是她奋力进应天书院,赐婚的那些事。
蔺京城年轻的公子小姐都知道,苏青蔓爱慕裴烺三年,无法自拔。
赐婚的旨意传遍蔺京时,纷纷哭晕了好几个小姐。
她们醒过来之后第一句话要幺是:“为什幺偏偏是苏青蔓!”要幺第二句话是:“为什幺不是魏茹!”第三句是:“再不济也应该是我啊!”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临安十四年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宜嫁娶。
苏家与定远侯府的婚事,是半个皇家的婚事,无人敢阻挠起哄,因此裴烺迎亲的过程极其顺利。
苏青蔓在掩面扇后偷偷看裴烺的神情,无悲无喜,和他往日并无二致。
行过繁复的礼节,他和她握着绸带,一齐进入新房。
两人一左一右在床沿坐下,中间隔了一人宽的距离,久久无言。
她仍握着那柄掩面扇,有些心急,抹开颜面催促他:“你为什幺,不念却扇诗呀?”
“不想念,你早些歇息吧,我去书房睡。”
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扇,想要挽留他,却只见他反手关门离去的背影。
只剩一片大红的婚房中,徒留她一个人。
那之后的一年里,裴烺的多数时间都宿在了书房里。通过应天书院的终考后,便入了骁骑营摸爬滚打,他回家的时间变得更少了。
裴烺呆在家里的时间只有除夕公假,即便如此,他也从不与苏青蔓同房,甚至连交流都是寥寥。
她有一次为裴烺整理书房,她不敢动他的东西,只是把各处擦擦干净,将他上一次急急离开时遗落的物件摆放整齐,等着他回来,能夸夸她有多贤惠。
他六天后回来,看见书房里洒扫一新的样子,却皱了皱眉,派人传话给她。
他的书房,不必她来打扫。
定远侯府上下皆知这位夫人不得宠,只是顾及皇家赐婚的面子上,不能休弃。
裴家的女主人,乐业公主,裴烺的母亲。作为太后嫡出的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妹,受到魏家名门世家家风的影响,又从小师从穆琏女夫子,她一直不甚喜这位商户家出身,还没有文化修养的儿媳妇。
记得那是第二年的除夕夜,按着旧例,一家人总是聚在一起要守岁的。
守岁时乐业公主来了兴致,刚说了一句:“千门万户曈曈日……”
没好好上过课的苏青蔓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这首诗,想要讨婆婆的欢心,便抢着答她:“儿媳知道,下一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话音刚落,苏青蔓看见她婆婆的脸色变化得十分精彩。
裴烺被刚喝进去一口的汤呛住,她公公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
苏青蔓总是鼓励自己,没关系,你已经嫁给裴烺了,你是他的妻子,你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既然你的夫君有远大志向,你要习惯,你要成为他的贤内助。
第三年,裴烺开始跟随裴康四处征战。
西北、西南皆蠢蠢欲动,匈奴连年骚扰物产丰饶的凉州一带,而西南的南诏向大晋称臣不到数年,仍有反抗之意。
他越来越忙,每次归家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数月不见,迎接他的时候,她却只能站在一旁。
上战场难免受伤,裴烺性子硬,从不告诉乐业公主他的伤势,总是偷偷在书房换药。
她放心不下,趴在门口听他换药的动静,以此判断他伤的重不重。
书房内传来了隐忍压抑的呼声。
苏青蔓知道裴烺的性子,除非真的忍到极致,不然他是不会出声的。
她急急推开门,此时裴烺正赤着身子换药,一见她进来,迅速的用被子盖住自己腰腹以下的部位,红着眼,低沉的喘着,吼她:“你进来做什幺,出去!”
苏青蔓听不见他的话,她眼里全是他赤裸的胸膛上刀剑的痕迹,一道道,一处处,有的旧伤已经结成疤,有的还是新鲜的,正汩汩地流着血。
只是胸口便有这幺多的伤,后背呢,腿呢?她不敢细想。
她扑到他身前,一把拉开正在给裴烺把脉的御医,额头贴着额头地,手都开始不自主的颤抖,想要摸摸他还带着血污的发。
与他结为夫妻之后第一次靠的这幺近,她却哇的一下就哭了,泪水糊了一脸,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就像是伤在她身上一样:“裴烺,你疼不疼啊,痛不痛啊……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有些无奈地安慰她道:“不痛,没事的……你先别哭了。”
她愣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骗人!看着……呜……明明就很痛……怎幺明明很痛,还能骗我说不痛。”
被拉开晾在一旁许久的御医,看着裴烺身上的伤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打断这对小夫妻:“小夫人莫要再难过了,小公子身上的伤是外伤,又年轻,静养几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苏青蔓这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叮嘱着出了房门:“我就在外面,痛的话,你一定要叫我哦,一定哦。”
裴烺伤好之后,又要回西北的凉州边境。
临行前,她鼓起勇气给他送别。
她动用了自己的嫁妆为他买了一面护心镜,她踮高脚尖,将护心镜递给他:“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从西北回来,千万不要让我做小寡妇啊……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敢改嫁!”她拔高了语气,想了想,又自认作罢,“算了,我会等你回来的。”
他接过护心镜,在马背上俯视她,应了一声“嗯”,一夹马背,绝尘而去,一去便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