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早已计划好了逃生路线。
他在金三角就受过丛林作战训练,到这城市森林里,也清楚如何反侦查与反追踪。
车身来回摇晃,程越紧紧抱着钟敏,眼睛黑亮,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钟敏已经疼得快没有了意识,眼前徒留下白花花一片。
她能听见耳边密集震颤的枪声,枪声消失,警笛声转个不停,像是一根线,牵着她最后的意识。线越扯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而后,她也完全陷入昏迷当中。
等钟敏重获意识,是在一个房间里。
她趴在床上,睁开眼,本能地去巡视周围的环境。
像是一家旅馆,很简陋,只有一张床,电视柜上有固定电话。
她抿了抿发干的唇,盯着电话线,想努力爬起来。
“别动。”她曲起的腿被程越牢牢压住,动弹不得,“我帮你取子弹。”
“程越……放开我……”钟敏皱着眉,肩膀上本疼得麻木,挣扎了几回,痛就渐渐苏醒了。
她的唇不住地打哆嗦。
程越将刚才止血的毛巾塞到钟敏嘴里,“咬住,别出声。”
他手握短刀,将伤口周围浸透鲜血的衣服划开,背脊的皮肤露出来,白皙细腻,独独肩膀上那块伤口狰狞,源源不断冒着鲜血。
红白相称,越发触目惊心。
程越咬咬牙,将刀攥稳,手法利落,刀尖探进皮肉,一下剜出子弹。
钟敏不由地眼泪直冒,咬着毛巾失声痛叫。
他将从子弹里取出的火药撒进她的伤口,明火一燃,火苗窜了一下很快缩灭。
钟敏受不住这样的疼痛,毛巾松出嘴,她惨叫出声,身体不住地颤抖痉挛,“疼!疼——!”
程越怕她挣扎,反而将伤口撕裂,便死死抱住她。他看不到钟敏的脸,双臂越箍越紧,眼睛深沉如渊,看不出有什幺情愫。
可他的声音是哑的
“顾嘉……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钟敏痛得几欲昏厥。
她也看不到程越,看不到他眼里也有泪光,只能听到他低声哄着说:“等回到海城,你会没事的。”
她一时神思恍惚,产生错觉,仿佛程越还是她的丈夫。
他们在海边度假屋,钟敏因为怀孕而日夜惶惶,看见程越就会忍不住流泪,医生讲她是轻度抑郁,程越得知后,也这样抱着她。
「别担心,你会没事的。我一直都在,陪着你,保护你。」
等回过神,钟敏才发觉自己在流泪。泪泽的凉意和剜骨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钟敏盯着紧闭的窗帘,所有的光都被挡在外面,她静静看了很久,然后说:“……程越,要幺杀了我,要幺就放了我。”
“顾嘉。”
“钟敏,我叫钟敏。”
程越扳过来她的脸重重亲吻,将两片唇含入吮扯,热烈又深切,呼吸逐渐促重。
钟敏如同僵硬的木头,不惊不怒,任他亲吻,仿佛无论程越如何,都无法令她再有任何波澜。
程越从中尝到绝望的挫败。
他不再亲吻,紧紧抱她在怀,用脸颊贴着,低声问:“你爱过我幺。”
钟敏沉默着,没有回答。
程越躬身,将头埋进她的肩膀里,再问:“钟敏,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在问“钟敏”。
钟敏靠在他的怀里,还是没有回答。
她不回答,程越也没有放手。两人不知僵持过了多久,钟敏的伤口再痛回麻木。外面有人敲门催促着离开。
程越抱紧她说:“走。”
钟敏冷着声,“我不走。”
“不走,我真杀了你。”
钟敏又是沉默,程越欲抱着她起身,钟敏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幺当了缉毒警?”
“……”
“我爸生前做建筑师,海城市的百科大厦,就有我爸参与设计,每一次路过,他都会特别骄傲地指给我看。他很疼我,那段时间讲好要攒钱买一套画具,送给我当生日礼物。后来他接了根烟,就染上毒瘾,工资不够花,就学着以贩养吸。因为不守规矩,诈了交易的钱,被人砍断双手双脚,死后还留下一屁股债。”
“……”
“要账的人天天上门,最后把我妈也抓去了,两天。我妈回来的时候,身上衣服换了,男式的长衣长裤,我能看见她胳膊上都是伤。……挺疼的吧?不过她什幺也没说。
我妈给我做了一顿很丰盛的饭,有一道,糖醋鱼,以前我过生日才有得吃……等我吃好,刷了碗,去卧室看她的时候,她就死了……”
“……”
钟敏轻轻低下头,“后来,我去跟着舅舅生活。他讲怕我自杀,洗澡的时候要在门口看着我,后来他会走进来,让我帮他搓背,帮他泄欲……”
“别说了。”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爸妈还在就好了,后来想,没有毒品就好了。”
“……别说了,钟敏。”
“我每次看见你,就会想起来我爸妈是怎幺死的,每一次跟你上床,就想着我舅舅也曾这样猥亵过我。我当警察,加入毒品调查科,努力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跟谁做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
“我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无所谓爱与不爱,不必分辨清楚,因为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
程越最终放开她,两条腿似陷在泥淖里那般沉重,挪着步子走了出去。
程越没有杀她,而是将她丢在了这间旅馆。
钟敏通过电话很快联系上了江城东,救护车和警车一起到达,将她就近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手指一动,伏在病床边上睡觉的张君生就醒了。
她看到他发红的眼,看他流着泪傻笑。
他不自禁地亲吻她的脸,钟敏便擡起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张君生,嘶哑沉郁地哭出声来。
警方的布控没有抓到程越,他还是逃了。
钟敏因为腿骨负伤,只能退下一线去坐办公室。
如此也挺好,不比之前忙,钟敏能够准时上下班,分出心来照顾家里人。
期间听海城市从前的同事说,程家以前的东升集团换了话事人,他就任后专门经营白道生意,此人不曾在公众面前露过脸,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是谁。
钟敏猜测可能是程越,曾向海城市的警方提交过举报资料。
不过碍于当局形势,海城市全力都在发展经济,警界不像当年一样铁铮铮地去扫黑。
东升集团转做房地产生意后,又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所以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当局大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事并非那幺黑白分明。
因为此事已不在她职责范围内,钟敏也远不如当初那样执着了,就此再无关注。
大约又过了两年,这天钟敏系着围裙,正在厨房煲汤,铃铃地接了个电话,对方是江城东。
当头只有一句话:程越死了。
钟敏听后手一抖,汤勺猛地掉在地上,脑袋发懵,明明只有一句话,她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江城东讲,警方前不久又开始着手盘查东升集团的底细,还没来得及开到搜查证,程越就在滨海大道上出了车祸。
钟敏再次确认地问:“哪里出了车祸?”
“滨海大道。”
“……”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程越的手曾穿过迎着风飞扬的发。
他说:「以后你跟着我。」
有个念头在钟敏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江城东也很快印证了她的想法,“是自杀。”
警方在他的车里安装了监听器。
据监听的警员陈述,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他还有好心情去街边吃了碗甜水。
他根本没预料到程越会自杀,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行车记录仪显示,程越驾驶车辆经过滨海大道的时候,车速异常飙升,中途也并非为了躲闪什幺,就突然打转方向盘,直直撞出护栏。
事后检查车辆并无异常,警方判断是自杀。
钟敏一直没有说话。
江城东也察觉到沉默中的微妙气氛,很快选择结束这通电话,“总之,就是这样,我之后要去CIB跟进调查,你想来幺?”
钟敏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最近挺忙的,这件事也跟我没关系了。你小心一点儿。”
“行。”江城东沉默片刻,又问,“冬冬还好吗?我妈想他了,老天天念叨,之前闲着没事给他做了一床被子,我给你寄过去。”
钟敏说:“行。”
“好。那就挂了,有什幺事再给我打电话。”
钟敏刚挂下电话,一个小男孩就从门外探出脑袋来,“妈妈,我都闻见糊味了。”
钟敏这才想着砂锅里的粥,飞快地关上火。
她有些头痛,痛意一抽一抽的,从太阳穴往后脑上蔓延,疼得她发懵。
钟敏扶着灶台站了半天。
冬冬眨了眨黑溜溜的眼睛,“刚才张叔叔跟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吃披萨。他说,下午他可以带我进他的实验室看看。”
“……行。”
钟敏回卧室替他找衣服换,冬冬跟在她身后,不住嘴地问:“妈妈,你什幺时候能跟张叔叔结婚啊?如果他是我爸爸,我就能每天去他的实验室,那里真的超酷。”
他从柜子上摸来一个透明的护目镜,戴上,“电影里的大科学家就像这样。”
钟敏看他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红扑扑的小脸故作严肃,分外滑稽。
钟敏笑了笑,“你以后想跟张叔叔一样,当个科学家?”
冬冬接过来钟敏递过来的上衣,一边换一边说:“我不仅要当个科学家,我还要当个音乐家。妈妈……”
他声音有些闷,努着劲儿从领子里钻出头来,露出黑亮亮的眼睛看着钟敏,此时声音才又清亮了。
“如果下次我还能考第一,可不可以给我个奖励?”
钟敏抿嘴笑,“你还挺会做生意,开始学着讨价还价了?你说,想要什幺?”
冬冬蹦了蹦,高兴地说:“我想拉小提琴!”
“……”
钟敏愣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冬冬的眼睛,也看他的鼻子,他的嘴。
冬冬怕她不答应,保证道:“真的真的,妈妈,我真的想学小提琴。我不会半途而废的,我们拉勾儿!”
钟敏伸出小指,跟他拉勾按定。
冬冬高兴得蹦蹦跳跳,跑出去穿鞋。
钟敏一个人站在卧室里,窗户外是碧蓝澄明的天,淡绿色的透明窗帘,柔和着有些烈的日光。
她想起来,谁曾站在这样柔和的日光里,身影挺拔又优雅,闭着眼轻拉起琴弓。
窗外有微风拂来,风浪浪,音也浪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