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怜见,这郎中不枉是他重金利诱请上山的,医术名不虚传,施救及时且得法,盏茶工夫,她突然闷咳一声,气息逐渐回还平缓,然而雪颈下那道淤紫的勒痕暂时却无法褪去,白紫二色分明,瞧着格外触目惊心。
殷瀛洲坐在一旁,半张脸匿于日光之后,神色阴晴不定。
听完了郎中罗里吧嗦的休养事项,又耐着性子由他清理了掌心的木刺,上药包扎完毕,殷瀛洲手一擡,把一干人等统统赶了出去。
一个汉子临走时极有眼力见地给他俩关好了门。
世间绝没有比这再狼狈难堪的事了。
袅袅背对着他,默然蜷缩在床里侧无声垂泪,一头长发未曾梳理,乱蓬蓬的,做了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模样,衬得身量分外柔弱,惹人怜惜。
殷瀛洲是治好了脸上吓人的伤疤,蜕去了少年的青涩,容貌更显凌厉,眉目间桀骜乖张的戾气却一如既往。
浓黑长眉斜飞入鬓,眉峰凌然,如刀裁出,五官冷硬,眉骨峻挺,鼻梁笔直,上唇薄削,下唇略丰,无情还似有情,微微挑起便是邪气四溢,一眼既知其人常年游走于黑暗中,定是不循法理,不遵正道之徒,而那双乌黑狭长的眼睛则是年岁愈增愈深不见底,看人时依旧冷冷的,暗藏讥诮和嘲弄,似乎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入他眼中。
其实,那块意在家业兴盛的玉佩是秦氏历代家主的传世之物,礼义仁孝立家之本是她家的祖训,怎奈天不照拂,自祖父一辈便人丁凋零,身为长子的父亲娶妻生子,两个叔父却未及成婚竟猝然离世。
到她这儿,母亲体弱多病,受尽艰难也只得她一个,父亲不忍母亲黯自伤心,连母亲要替他张罗通房生个庶子都坚辞不受,在她刚出生时父亲就将玉佩给了她,而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得妻女若此,某此生足矣”。
于早慧的她而言,双亲恩爱情深,厚待下人,水旱灾年时捐钱放粮的义举……耳濡目染,倒在路边的濒死少年令她赶忙叫停了车驾。
彼时,她尚不知它的含义,母亲责备她不该将它送给个乞儿,父亲却在母亲睡后摸着她的头顶,释然一笑,赞她有侠义之风。
后来,她也不晓得哪里出了岔子,明明萍水相逢,明明他冷漠防备形容可怕,明明他身份低贱上不得台面……午夜梦回,那双目光野性狠戾的深邃眼睛却不经意间浮出记忆之海,越想忘记越是深刻。
许是她临走时他的一句多谢,亦或那一瞬间他鲜明不同的柔和神色,让他就这幺牢牢占据在她心底深处的秘密角落。
无从言说亦无法可解。
袅袅忍不住想,她当真是个贱的,大把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的富商官宦人家登门说亲,她躲在屏风后面,却是一个都没瞧上。
娘笑骂她眼光比天高,出门打听打听哪家的女儿快及笈了却没定下婚事,难不成想去做皇后王妃?她脸红不语,爹爹却给她解围,道是不急不急,正好多留几年。
只是……双亲的唠叨和赞扬,她再也听不到了。
母亲缠绵病榻多年,从她懂事起,记不得请了多少位名医喝下多少碗苦汁,却毫无起色,没能熬过帝京冬日的酷寒,三年前在一个风高云重的大雪深夜撒手西去。
父亲强打精神操办丧事,起灵时却一口鲜血喷在了灵堂的白幡上,经此重创一病不起,挨了一年多亦抛下未及笄的女儿,追随夫人而去。
她的回忆里只余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和永远不曾散去的草药苦香。
那场夜雪静静飘落,亘古不变,仿佛从未停歇,伴她哭别双亲,用一双荏弱稚嫩的肩头撑起门楣。
父亲尚在时,拖着病体指点她生意经营,为她留下厚厚几册书卷,写满了毕生经验所得,她花了一年工夫学着打理家业,查验账目,面对一群人精似的管事下属,握紧微抖的双手,擡头直视,努力不露一丝胆怯。
假账,贪污,亏空……父亲过世不到一年,诸多弊病初露端倪,虽不至明目张胆,到底是看她孤女可欺,而牵连者众,她左右为难,有心无力,最终仅仅是不痛不痒地发落了几个替罪羊收场。
今岁开春,康平老宅的守门人来信,祠堂年久失修,砖瓦残破漏雨,需重新翻整。
原本她无需亲临,拨下银子,派可靠之人监工即是,可监工回禀修葺完毕,她阅信时突然萌生了回老宅的想法。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在心底长了根发了芽,一日比一日茁壮,时时提醒,让她辗转反复,不得安眠。
痴人说梦,愚蠢之极。
她心知肚明,可还是收拾好行装,踏上了回康平的路。
一别十载寒暑,东风偷换了流年,初遇时的肮脏乞儿已不见半分落魄潦倒,似久居上位,言行举止皆是近乎冷漠的从容,以及通身遮掩不住的阴狠之气。
他以一种惨烈残酷的方式,不留情面地粉碎了少女那点羞涩悸动,她惊惧愤懑,亦悔恨交加,他大怒而去,巨大的摔门声砸入耳中,而她惶惶难安,不知将遭受何等暴行。
倘若果如他言,要她委身几百个男人,纵然她被他污了身子,也绝不再受此糟践凌辱。
袅袅骨子里本就烈性,当下解了腰带,悬于房梁,一心赴死。
秦氏女岂堪见辱于山野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