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牡丹(四)

张汉辅很有耐心,并非对她有耐心,是他天性如此。

他不急于得到她,盛碧秋甚至怀疑,以他恶劣的秉性,张汉辅最享受的阶段,不是捕到猎物那一刻,而是看着猎物一步一步走进他设下的圈套的过程。

每一步都走得正合他意。

她不上课,张汉辅就让他的副官开车来盛家,他得空时,也会亲自来接,无非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邀她去约会。

旁人不是瞎子,他又那幺招摇、张狂,不可一世,谁都看得出张汉辅是在追求盛家小姐。

盛家二老倒很想结这桩与帅府的姻亲。

张汉辅那时整编新军,在军中大权在握。盛父对其赞扬有加,讲张汉辅现在只是缺乏时机,时机一到,他必能一举扬名,成为比大帅更优秀的将领。

盛碧秋不懂政局,只是父亲对张汉辅的欣赏,令盛碧秋困扰得很。

她私心希望父亲能更欣赏邵平多一些。

这事瞒不过,风言风语不免吹到邵平的耳中。其实也大不必别人传,张汉辅也会让他知道。

那日张汉辅又来了。

在这之前,他有大半个月没来,盛碧秋甚至还窃喜,暗谢上天给了张汉辅好新鲜的天性,总算对她没了兴趣。

可她失算,甫一出门,盛碧秋就看见张汉辅半倚在车门上,正冲着她笑。

他笑容灿然,只可惜他的眼睛生得太过黑亮,相貌又俊得近乎冷清,使得这样的笑容都有些不怀好意。

盛碧秋躲着走。

他不让,大步跟过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问她:“躲什幺?我又不会吃了你。”

盛碧秋赌气停下,道:“少帅,我去见朋友,请你不要打扰。”

“哪个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盛碧秋有些生气,“男朋友,他不爱见生人。”

张汉辅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那不必介绍。”

盛碧秋觉出他话里有话。

张汉辅唤:“蒹葭。”

盛碧秋眉头紧锁,本能地反感他不由分说的亲昵。

张汉辅道:“听三妈妈说,如果能常常见到一个人时,不觉新鲜,哪天他不来了才会日思夜想。这一个月,我不来,你想我幺?”

盛碧秋客套道:“少帅,我很感谢……”

“那就是不想。”张汉辅走近她,他说话慢条斯理,甚至听着彬彬有礼,可手却大肆地拢住她的下巴,“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

日思夜想的不是盛碧秋,而是张汉辅。

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扯近,突然就吻了上来。不容反抗的亲吻,令盛碧秋刹那间浑身战栗,腿也发软。

她推打不动,便狠心咬了上去,待张汉辅躲了一躲,盛碧秋擡手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可真敢,副官远远看见,都为盛碧秋捏一把汗。

“你下作!”盛碧秋抹了抹湿濡濡的唇,心里又愤怒又委屈。

张汉辅看她气得眼眶发红,笑了几声,道:“盛小姐也不是第一次知道。”

“张汉辅,你再这样下去,我去告诉大帅!”

“尽管来,我很欢迎,毕竟你总要见公婆。”

盛碧秋根本说不过他,越说越气恼,扭头便走。这次,张汉辅没有再跟来。

他自不会跟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邵平看见了这一切,但装作没看到。

盛碧秋知道他瞧见了的,她能察觉出,两人相处时不再如之前那般自在。

盛碧秋会庆幸,幸亏邵平那时没有冲动,上前与张汉辅争执,否则他的副官一定敢拔枪相对,把场面闹得不好收拾。

有时候,盛碧秋也会难过,她被人那样欺负,也暗暗奢望邵平能出面,舍身保护她。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自私的,心里头对自己的懦弱很是鄙夷。

邵平大约一直惦恨这件事,说不清楚是恨自己,还是恨盛碧秋,两人开始无端端因为一些琐事吵架。

越吵越凶时,盛碧秋万分委屈,“甘庸,你怎幺能比外人对我还凶?”

这一句不知怎就刺到他的神经,邵平红着眼睛大喝:“那你找张汉辅去!”

盛碧秋浑身一震,不由得心寒。

邵平说完,很快就后悔,他看见盛碧秋眼睛里闪着泪光,喉结滚了一滚,也不知自己怎幺就发这样的神经。

“蒹葭,我……”

他单膝跪到她的面前,牵住她的手,半晌无话。

盛碧秋止不住地掉眼泪,邵平便去亲吻她的嘴巴,将她的泪吻干净,诚心实意地跟她认错。

他们似张完整的白纸,张汉辅似刀,在上头狠狠地划开一道口子,即使再拼到一块去,也不如从前完整。

裂痕是早就有了的,而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心照不宣地回避它,任由裂痕越张越大。

半年后,盛碧秋的父亲在政治上失利,因贪占公款的罪名锒铛入狱。

母亲为此奔走数日,本是能留住一条命的,而后父亲又被政敌按上“赤匪”的头衔,那时又在讨赤,怕是活命都难。

盛碧秋每日惶惶不安,请邵平帮忙想想办法。但邵平也因为报纸刊文的事惹了一身麻烦,似尊泥菩萨,自身都难保。

恰在此时,上海方面又给邵平抛来橄榄枝。

据说来信的人是邵平素来仰慕的一位先生,具体是谁,盛碧秋不知,就知对方愿意为邵平提供政治庇护。

盛碧秋家中逢遭如此大的变故,她私心是想邵平留下来陪她,哪怕邵平什幺都做不了,两个人在一起,也好过她一个人。

可她知道邵平的胸怀抱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

她不得已要大度,不得已要懂事明理,只能劝说邵平:“反正留在东北也无济于事,不如离开,去到上海。”

邵平道:“你家里的事,我会想办法。”

盛碧秋笑了笑,“总会有办法。等处理好了,我就去上海找你。”

邵平沉默了,他甚至没有问,盛碧秋会有什幺办法。

盛碧秋还跟他开起玩笑,“我听说上海雨多,淋一淋就会长得好快,届时我穿高跟鞋去,要你为我打伞。”

邵平抱着她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两人没有正式的告别,邵平踏上往南的列车,盛碧秋也没去送。

走投无路之际,盛碧秋去了帅府。

张汉辅在家穿长衫,眉梢常悬少年得志才会的意气。他躺在逍遥椅上看书,累了,书搭在脸上就困,那样子真似个纨绔子弟。

知道盛碧秋来,张汉辅才从朦胧睡意中清醒。

他起身,握住盛碧秋的手,握住了,就没有松开,而是垂首在她手背上吻了一吻。

这礼节实在谈不上礼貌,甚至有些旖旎。

而后,张汉辅又拿眼睛审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哦,盛小姐最近瘦了些。是为了我吗?”

盛碧秋道:“今天来是为家父的事,想请少帅指条明路。”

张汉辅又对她露出那种笑容,唇弯着,黑亮的眼也弯着,眼中轻邈,闲适,还有锋芒毕现的神气。

他是知道,她逃不出他的掌心。

张汉辅道:“盛小姐,‘来日方长’一句不作假,我总算等到你来找我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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