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病(2)

自从寄宿在这个新身体里,“宋长安”就一直不愿意照镜子,不仅因为那个镜子里的人不是她,还因为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太容易泄露秘密了。

她有时候会拿照片来对比,如果仅从长相来说,那肯定是同一个人,白皮细眉,高鼻梁大眼睛,乌黑浓密的头发垂在肩上——她必须承认,“宋长安”能讨那幺多男孩子喜欢也是因为皮囊不赖,这些也能从家里的先生女士身上找出遗传痕迹,可是如果把照片和镜子叠在一起找不同,就一下子看出了天壤之别。

说是双胞胎也可以,但就不能说是一个人,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因为眼神的缘故,真正的宋长安,眼睛炯炯有神、挑逗泼辣,而镜中人的眼睛,倒像是在眼睛里蒙了一层灰纱,眼角耷拉而浮出淡淡黯青的眼圈,胆怯,自卑,迷茫,这个“宋长安”确实是个冒牌货。

就像打假拿出了证据,她有种深深的羞耻感。

这种羞耻是随着自己越来越了解到这个新身份后才逐渐形成的,别人眼里的宋长安美丽、活泼、自信,学习优秀人缘好……而现在的宋长安正在逐步瓦解摧毁子自己的一切,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搞砸身边的每一件事,就连妈妈都不耐烦地训她,你最近是怎幺了?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学习下滑得厉害!宋长安!你到底在搞什幺!

她眼睛胀热得厉害,耳朵也发烧,不由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最后,妈妈冷冷地甩出最后一句:“你还有脸哭!你受什幺委屈了?我记得你可是从来不哭的,怎幺现在越来越没出息了!将来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

对不起。

我没有把你女儿的人设经营好,十分抱歉了。

她没说这话,只是擡手擦了擦泪水。

有时候,她真的也想补偿一点什幺,比如会帮着妈妈女士打扫屋子,或者帮爸爸先生泡一壶茶,就像她以前在家里总要围着客人侍奉一样,这样一来,爸爸和妈妈就不会去责怪她了吧。

在学校,她也彻底变了,成绩一落千丈,成了倒数的差生,在升高三的紧要关头,她可能面临要从火箭班淘汰的命运,而她似乎对这些完全不在乎。

老师也越来越讨厌她,不爱叫她的名字,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也是用讥讽的语调,同学也开始鄙视疏远她,就连倪晴也有了上厕所的新伙伴,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大课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操场的庇荫角落里,看对面另一个角落里那个独自投篮的男生。

“宋长安”开始跟踪他的时候,一半出于本能的接近一半出于实在不想回家的念头。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她十分谨慎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在他每次回头的时候,她都能很快地借助沿途停的车子、楼房来掩护自己。

他住的地方离学校也不远,徒步走上十五分钟就到了,是个破旧的老房区,因为担心进到小区后就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宋长安”往往跟到厉琨拐进小区的时候就不再跟过去了,远远看着他消失在灰转瓦弄间。

可今天,她还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街道上的斑斓霓虹和车辆行人反而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好像把自己丢到熙攘的同类群体里,便得以俯瞰茫茫人类,那些长着一个脑袋和四肢的蚂蚁,一群群,扎着堆地过马路,挤公交……这样一来,自己的身份反而就没什幺特别,不管灵魂寄存在谁那里,总要用相似的形式活着。

她缓缓踱步向前,在踌躇是要先去吃点东西还是等厉琨进了楼她再进到小区里转一圈,这幺想着,她忽然就顿住了脚。

就在拐进小区的那条岔口处的巷子里正停着一辆黑色豪华的轿车,有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中年男子从驾驶位走出来,毕恭毕敬地为一个穿着高二校服的男生打开车门。

瘦高熟悉的身影,唔,是厉琨!

她看过去的时候,他也正好擡头看见了她,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街边的路灯还是把两个人的脸照得很清楚。

厉琨什幺也没说,钻进车里去了,很快,车子扬尘而去,留给她一卷残余尾气。

说不好是一种失落还是什幺,“宋长安”走到路边的长椅子上抱着书包坐下来,她以前就喜欢发呆,现在更是整个人呆呆的,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开始咕噜噜响的时候,书包里的手机也发出震动,隔着书包敲肚子。

她掏出来看,是厉琨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很快,他发来一条信息:【干嘛跟着我?】

“宋长安”有点紧张,想了半天,只好羞耻地承认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幺,在学校里就请你保密】

“宋长安”立刻回复:【放心,我今天什幺也没看见】

他没有再回复,可“宋长安”却不甘心,想了想继续给他发信息——【我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如果我曾经对你说过什幺样的话,刺伤了你或者让你难堪,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人,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啊,好羞耻,她发送完信息就有些后悔,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听她说这些废话吧。

她急急忙忙又打字——【过去的我如果表现出来的是讨厌你,那幺现在的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如果我指责过你变态,那幺其实我也是……】

厉琨捏着手机打出几个字——

【宋长安,你真有病】

没发出去,想了想,又一个个字删掉了,外面的天彻底黑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坐在车里看白色水珠横扫在窗玻璃上,借一点光映出自己的虚影。

那家伙肯定淋成个落汤鸡了吧!呵,真是个变态,不讨厌他就天天总偷偷摸摸盯着他看?放学还要跟踪他?害他不得不转移上车的地点以躲过她的追踪。

“我应该把车停到更隐蔽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被你同学发现了吧……”司机王叔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后视镜。

厉琨把手机揣回兜里,懒得搭腔。

车子往黄金地段的别墅区开,那里才是厉琨真正的家。

其实厉琨也没那幺娇生惯养,只是父亲宠他,把好地段的别墅送他当生日礼物,还送他车子和司机,嘱咐司机车接车送,现在就差摘星摘月了……可是,宠多皆因愧怜起,因为厉琨母亲死得早,他又是私生子身份,没有股份,没有继承权,甚至都没法登堂入室叫爸爸,就连户口都挂在根本不存在的假身份上,所以家庭的爱就得用点别的去补。

看似能补的都补足了,但是不能补的却是永远的缺失,空荡荡的屋子里外只有野猫时不时跳屋顶,厉琨只住在一个小房间里看书,可现在他有点看不下去了,想起什幺来,掏出手机看。

奇怪,她再没发任何信息。

她不是说自己很变态的吗?怎幺不来骚扰了呢?

厉琨又想起那天,冷不丁横在他面前的人,惊慌失措地问他高二三班在哪,那个眼神不像是熟悉的大小姐宋长安的眼神,而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人的眼神,犹豫又胆怯,难道宋长安还有第二人格?

【喂,你淋湿了没?】

他最终还是没发出这句,一个个字又给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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