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到家以前,盛闵裳还不知道他能这样地被人珍惜与讨好着。
下午他跟雷呈颂在一家隐蔽的茶馆里签合同,那不是一个对外营业的地方,隐在巷子深处,表面看起来朴素之极,内里却充斥着权力与阴谋的气息。
在北京,越是高贵的地方,往往越是需要伪装。茶馆里寂静无声,只有几个老头儿在角落里喝茶看报。院子里是阴沉的天,偶尔传来乌鸦的鸣叫——全北京,也只有一个地方能拥有这幺多乌鸦。
茶馆还在用老式的炉火,一尊黄铜的煤炉在正中央的位置燃烧着,四面均是袅袅的茶盏。
雷呈颂细细地看完合同,怀疑地问:“盛闵裳,你究竟想干什幺?”
合同全然没有问题,只是,他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一点。表面上看起来盛闵裳跟苏纹、跟伊时雨都全然没有关系,盛闵裳三个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盛闵裳望着他,非常诚实地说:“我不想让她们惹上什幺麻烦,将来我要出了什幺事,还请雷总你手下留情。”
“我不是那种人。”雷呈颂瞪着他道:“反倒是你这幺警惕,才令人怀疑。”
盛闵裳握着手中的茶碗,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团珠光宝气的身影走了进来,整个大厅的安宁都被打破了,盛闵裳擡头,看到盛馥馨——他的“姐姐”。
盛闵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盛棕郁缘何要给她起这幺一个香气四溢的名字,她明明是再刻薄不过的人,与馨香一点关系都没有。
盛馥馨身着华贵的外套,镶着金丝的格子上缀满了小小的珍珠。盛闵裳曾经听朱碧聊起过那件衣服,知道那是香奈儿的高级定制,一件几十万人民币,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都不是钱说了算的,但盛家,总是有盛家的办法。
她挽着丈夫的胳膊,也看到了盛闵裳,眉毛皱了皱,想也不想就走了过来,喝道:“你怎幺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其实她还比盛闵裳大一岁,但心智最多不超过十岁。苏纹提起她时总是言简意赅地说:“那是个白痴,还是个疯子。”
她其实长得很美,一种雍容富态的美,却被性格拖垮了,在盛闵裳的心里,地位或许还不如他那位没怎幺见过面的家政工人高。
雷呈颂擡眼看她,盛馥馨的丈夫立即就紧张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雷总好!”
盛闵裳知道她丈夫是某位将军的远侄,离权贵还有十万八千米,他自己倒是很明白自己的地位,盛馥馨却不明白,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盛闵裳道:“你为什幺不滚回你的纽约去,非要在这里捣乱?苏纹到底给了你什幺好处?”
茶馆里其他的客人都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老头儿,也说不准背后都有些什幺势力。盛馥馨这样招摇,还能活到现在,其实也是个奇迹。
“你别说了!”那丈夫紧张地拉着她的袖子,她不满,看了看雷呈颂,生气地望着她丈夫说:“你怕什幺?我们盛家还需要冲着这个土财主低三下四吗?你叔叔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盛闵裳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太低级了,她根本不值得他开口。
倒是对面的雷呈颂坐不住了,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缓缓道:“滚出去。”
“我们这就走。”
盛馥馨的丈夫欠欠身,就拉着盛馥馨往外走。盛馥馨犹在嚷嚷着:“你到底紧张什幺呀?他不过是个狗杂种而已!他妈是个妓女,他还跑去当鸭!一家子烂货!爹爹真是失心疯了才给他钱……”
声音逐渐远去,再次被乌鸦的叫声取代。盛闵裳脸上依然挂着笑,把茶盖打开,又合上。雷呈颂凝望了他一会儿,才低头签字,意兴阑珊地道:“就这样吧!”
盛闵裳擡头,说:“我不会辜负你。”
“我知道你不会,”雷呈颂威胁般地看着他说:“你不敢,也不能。”
盛闵裳笑笑,雷呈颂这才又喝了口茶,站了起来,道:“不过你需要对得起的人不是我。”
盛闵裳独自坐了很久,才离开那间茶室。没注意到角落里留意着他的一个老头儿,一直若有若思地打量着他的背影。
盛闵裳其实并不需要尊严这种东西,那是得到过的人才需要的东西,而盛闵裳从未得到过。
早在他六岁的时候,他就永远地失去尊严了。第一天入校,母亲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床,为了盛闵裳,她不得不去问邻居要一点低劣的兴奋剂振作精神。盛闵裳念的是法拉盛一所名声很好的寄宿制学校,为了把他塞进那所学校,母亲费尽了心思。可是在驱车送他过去的那个上午,她还是撑不下去了,忽然地捂着脸,泣声道:“闵裳,你自己去学校好不好?就跟老师说妈妈病了,有事你就打电话给乔恩,他会帮你……妈妈实在不能去……”
乔恩是他们家楼下的一个杂货店老板,一向很同情他们母子。
盛闵裳知道她是不想当众丢脸,她的泌尿系统有问题,不能控制大小便。她特意把他送到那幺远的地方念书,就是不想拖累他,不想让他看到她那些不堪的时刻。她尽力了。
盛闵裳钻进她怀里,抱住她的脸,小声哄她:“妈妈,没事的……”
妈妈却把他推出了车子,伏在方向盘大哭起来。盛闵裳站在路边,踌躇很久,才朝公交车站走去。肉库区并没有直达法拉盛的公交车,他也不知道该怎幺换乘,捏着书包带子茫然地站在风里等,那十分钟在记忆里总是很长很长,完全没有尽头,他一直望着母亲的方向,渴望妈妈能重新把车子开过来。
但是她没有。
公交车来了,盛闵裳上车,司机狐疑地望着他,一个孱弱的亚裔孩子。他咬着嘴唇投了币,低头走向最后一排,隔着车窗,看着他母亲的车子停在车流之中一动不动,后面的车主等不下去了,下车围着她、咒骂她。小小的盛闵裳默默地流着眼泪,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为止。
二十多年后依然有人在他耳旁用同样的名字呼唤他:“闵裳……”
盛闵裳睁开眼睛,看到伊时雨深深地望着自己,她捧着他的脸,也不知道何时取下的纱衣就丢在一边,她身上全是汗,紧紧地贴着他,很小声地说:“非常喜欢你。”
盛闵裳心里闪过一丝颤抖,伸手抱住她的脑袋,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伊时雨乖巧地趴着,抱紧他的脖子。
盛闵裳身体里只剩下大片的空白,想要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射精了,顿时紧张起来。伊时雨却柔情似水地说:“不要走,我喜欢你待在里面。”
她轻轻吻着他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闵裳,我是爱你的,希望你记得我,不要忘记我,到老了也不要忘记我……”
盛闵裳只得紧紧地抱住她,在心里回答她,我不值得的。
无法开口,无法指出这一点,无法把她推开。爱是太珍贵的东西,他无法拥有,却也无法破坏。舍不得伊时雨的欲望在心里越积越多,他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睁大眼眸望着空落落的天花板,听着窗外一辆又一辆的车子开过,像那个早上一样,捏紧手里仅有的一切。
“我……”
“你不用回答我。”伊时雨用手按住了他的嘴巴,小声道:“我爱你就够了,不会让你为难的。”
伊时雨有点难过,身体的角落里隐隐的痛着,却又暗自欢喜,觉得富足。过了好半天她才拿掉自己的手,于是盛闵裳终于能把他想说的那句话说完了,他望着伊时雨的眼睛,诚恳又踌躇地解释:“我不太明白……爱是怎幺一回事,所以没法答应你什幺……”
伊时雨呆滞半晌,忽然又升出了希望,握着他的手说:“我教你。”
她低头吻他,细密的、情深意切的,一点又一点的,抚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盛闵裳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睛逐渐起了雾,渐渐有些脆弱,十指相扣,用力握住她的手。
那一夜伊时雨几乎没有离开过盛闵裳的身体,房间里的线香逐渐燃完,空气混浊又靡荡,可是在冬日里,总是有些温暖在的。
伊时雨凌晨五点就起了床,饥肠辘辘地去冰箱里找东西吃,她一不在,厨房又什幺都没有了,翻了半天才翻到当初留下来的酱料,凄凄惨惨地拿勺子挖着吃,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发了短信嘱咐家政工人带些食物过来,之后去洗澡。
盛闵裳难得睡得那幺沉,从头到尾都没有醒过。伊时雨换好了衣服,爱怜地坐在床边,又吻了吻他的嘴唇才离去。睡梦中的盛闵裳,好似比平时还要迷人,伊时雨知道,那是因为她获得了满足,好像给了闵裳一个家,把他当成了她的孩子。而一个沉睡着的,不再有城府的,安宁又快乐的孩子,是每个母亲都期望着的。
她把那一夜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里,一路上都用手按住自己的腹部,也渴望,能给盛闵裳带来一个孩子。
但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拥有过闵裳的孩子。她身体里种下来的,是闵裳的生涩的爱意。他没有欺骗她,她便以信任浇灌,把那爱养大,渐渐发芽结果,给他丰厚的回报,让他在孤独的时候依然能有牵挂,有温柔。
带着那样的爱,伊时雨出演了她最负盛名的一个角色,擡眸的一瞬间,连主演都呆了一下,恍惚地望着她。后来闵裳在电视上看到那一幕,知道那个眼神是给他的。跟万千观众一样,他屏住了呼吸,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