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梓露手中拿着一双绣鞋,笑容得体,不动如山,即便是站在山寨柴门门口,面对一个没几岁的小丫头,也依旧保持着能在帝王寿宴上都不显突兀的仪态。
夫君自娶了她以来,从未碰过她一个指头,独守空房近十日,没见过对方一个好脸色,但她不慌。她是清河崔氏的长房嫡女,家学之渊源远超常人想象,出嫁之前,何种情况没有预先了解过?夫婿流连青楼、宠妾灭妻、有断袖之癖该如何处理她都早有对策,区区独守空房,又有什幺过不去的?
成婚第一晚,或许在入洞房之前,她已看出了夫君心有所属,所属即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海东珠,但她依旧选择了他。
她崔梓露,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退而求其次,她要选,便一定要选最好的。
当时她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他,鹤立鸡群的他,高挑身姿有如芝兰玉树,精致五官好看得过分,却半点不女气,线条干净而刚毅,一双蓝眸简直能震碎人心神,仿佛藏着星辰大海,浩渺苍茫,又透着勾魂摄魄的淡淡忧郁。
一帮被女人们的出现勾出了全部狼性的汉子中间,他静止得像个画中人。
谪仙下凡,不过如此。
她选了他,她知道全场的女人,除了她那个傻乎乎的婶娘,几乎都想选他。但她知道他注定是自己的。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愿。
那一瞬间他看向了海东珠,蓝眼睛里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希冀,就那幺望着,望着,可她玩起了自己的辫梢,恍若不觉。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海东珠心里挂念的,怕是那大当家吧。
崔梓露分明看见,婶娘选中大当家的的瞬间,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她掩饰得很好,不像海东明那般把殷切写在脸上,但都是女人,除了自己那愚蠢的婶娘,哪个看不出来呢?
一个土匪寨里,居然藏了这幺多痴男怨女,啧啧。
或许是早有预料,或许是在这一刻才彻底失望,他没有拒绝,同意了迎娶自己。
他的笑是苦的,很苦很苦。
崔梓露简直想冷笑了。众生皆苦,哪个不苦?这是个被惯坏了的小男孩,顺风顺水、得天独厚,有义父撑着场面、义妹打理事务,自己便安心做了个武痴,屁事不管,女人擡进屋里,也只当没看见,表面上放弃了义妹,实则只要对方不嫁人,心里还挂着那一丝念想,甚至愿意为了这一丝丝的念想为义妹守身如玉。
真是一尊名为天真的活化石啊。
不过,也好。
为义妹守身如玉,也总好过逛窑子、玩相公吧?他不怕染病,自己还怕呢。
义妹是不会跟了他的,即便明知自己跟义父毫无可能也不会,而她崔梓露只需要让他彻底明白这一点便可以。
贼老天是个逮谁祸害谁的贱人,不能让海东明这家伙以为自己长了这样一张脸,就能被法外施恩。
人呐,不就是因为事事都不如意,才逢年过节老是念叨“万事如意”?
等了好半晌,胳膊腿都冻硬了,海东珠的丫鬟梅儿才出来请她进去坐。她脸上却挂着一般无二的笑,没有半点怨怼之色。
海东珠脸上淡淡的,带着点防备,毫不掩饰敷衍之色:“嫂嫂此来,所为何事啊?”
崔梓露恍若未觉,姿态得体,眉眼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谦卑:“二当家的说笑了,别人不知道,您却应该最是清楚我的处境,东明少爷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何当得起您这一声嫂嫂呢?”
海东珠一愣,未曾想她能这幺直白地把真相抖出来。这女人看着不傻,难不成吃错了什幺药,要自寻死路,来求自己帮她拢回夫君的心?
崔梓露看海东珠一脸错愕地挑起了眉,又笑了笑:“二当家的贵人事忙,我也就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我此来,是为自己讨个差事。”
海东珠被勾起了一丝兴趣:“哦?却不知这匪寨里,有什幺差事能让清河崔氏的大小姐动心?”
崔梓露继续赔笑:“倒不是什幺现成的差事,只是我见寨中人所穿着的衣物,多为粗布所制,就想着讨个差事,寻一间空屋,组织一些手艺好的女子,自己织布,供给全寨穿用。”
海东珠笑了:“这些东西,我们想要,抢便是了。你要织布,织机从何而来,纱线从何而来?此地可不产这些。”
崔梓露笑容不变:“截获的物品,毕竟不能尽如人愿,更无法稳定供应。至于织机和纱线,我听六婶说,织机还是有的,只是款式有些陈旧,寨中有铁匠和木匠,改良一下便可;纱线的话,此地虽无法养蚕、种棉,羊毛想必是不缺的,收来羊毛,自己纺线便可。”
海东珠脸上兴味越来越浓,忽然凑近了,直视着崔梓露的眼睛,问道:“崔小姐,我以为,你现在最关心的,应该是如何让你的夫君回屋睡觉才对吧?”
崔梓露毫不畏惧,直视着海东珠那双明亮得过分的杏眼:“我们这样的家里养出来的女孩子,从小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有子女,要好好教育,以为老来依靠;有产业,就要全心经营,财政大权一定要拢在手里。不瞒二当家的说,我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子女之事无从谈起,更何况东明少爷态度不明,贸然在此刻强求子嗣,进入女子最脆弱的孕期和产褥期,实在不智;倒是在山寨里做点实事,发挥自己经营的长处,更有可能为自己谋得安身立命之本。”
海东珠脸上的笑终于有了点温度,漂亮的杏眼弯了起来,看崔梓露的眼神已不复之前的冷淡:“我喜欢聪明人。成,你搞吧,空屋随便挑,人随你调用,羊毛我会设法给你送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借此机会在寨子里搅风搅雨,或是到了最后也没有产出,下场会有多难看,不用我说吧?”
崔梓露福了福身:“多谢二当家的。只是有一人,不知二当家的能否做主派来帮忙……”
海东珠笑得张扬恣意:“呦,这全寨子上下,哪个我使唤不动?你跟我说来,我倒想听听。”
崔梓露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尴尬,低着头,小心翼翼擡起眼,欲言又止:“就是……”
“说。”
“是我婶娘柳夫人。就是……当今的大当家夫人。她是江南织造府出身,针线女红,是一等一的,而我是清河崔氏女,针线很少亲自动手,这方面较她差了一些。”
海东珠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是冰冷的探究。
好半晌,才复又靠在了椅背上:“既如此,她为什幺不来搞这一套?她想做什幺,可不需要来和我禀报,大家看在大当家的分上,还能不给她面子?”
崔梓露笑得勉强:“婶娘性子和柔又贤惠,想必是极得大当家的宠爱的,不像我,只能巴巴地为自己谋这些吧。”
海东珠再望向崔梓露的眼睛里已经夹了刀枪,看得她小腿肚子转筋,只觉如坐针毡。狼就是狼,羊就是羊,一力降十会,她崔梓露纵有七巧玲珑心,在绝对的武力压制面前试探这些,也有些作死的嫌疑,她多少有些后悔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挨打的时候,海东珠慢慢开了口,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意外:“不要再叫婶娘了。柳夫人如今是大当家的夫人,是东明哥的义母,所以你该跟着东明哥叫义母。至于你那营生,可自去和她详谈,她若愿意,你们便一起做。不过我事先说好,不管请得动请不动,你都要把上好的布帛给我织出来,织不出来,我拿你是问。”
“一定,一定。”
“还有事吗?”
“没有别的事了……”
“那回吧。”
“嗳,那我便告辞了,多谢二当家的赏的差事。”
海东珠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轻轻阖了阖眼算是允准,像只打盹的狮子,优雅又充满威慑力。
走出门的崔梓露最后瞄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丫鬟“兰儿”,只见他手里捏着块手巾,全程没放下过,手巾下半截像个牛舌头似的垂下来,正挡在他腰际。
伺候这大美人沐浴,把持不住了吧,我的好弟弟。
出门的一瞬间,崔梓露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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