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四年一月,江户改名为东京。
马车在繁华的宽阔街道上平静的行驶,不同于十年前城内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彻底开国后的江户城,成为了日本国内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
随着旧幕府军的投降,就此为戌申战争划上了句号,随着十年的时间流逝,现在的江户城改变极大,俨然有中西方文化的交融的合流趋势。
但是,也有不少拘泥于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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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内的男人俊美的面容略显疲惫,用手轻轻的撑着头,
他似乎不愿再看见窗外一片的繁华景象,吩咐马车夫直接驶往自己的官邸,才面无表情的拉上马车内的帘子,垂下的眼眸黑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打开门就有几个身穿女仆装束的年轻女子恭敬的弯腰,清澈的声音柔和而甜美。
“欢迎回来,老爷。”
为首的女仆却不是宛如鲜嫩花朵般年轻女子,而是身穿正统和服的老婆婆,须发皆白,仍然梳着无比恭谨的发髻,显得一丝不苟,弯下腰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没有理会面前一排花朵般的女仆,被恭谨的称为老爷的男人只是朝为首的老婆婆点点头,提着自己的公文包,毫不迟疑的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快要走到二楼的时候,底下传来的声音终于还是令他停下了脚步,
“老爷,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我知道了,阿丝。”男人随口应了一声,声音宛如醇酒,带着磁性的低沉,让楼下年轻的女仆们暗暗沉醉,
府里的人都知道管事婆婆的名字叫草加丝,也只有老爷敢叫今年已经年过六十的管家婆婆为阿丝。
男人继续走了几步,却又突兀的停下了,想了想面上浮出一丝温柔,朝楼下又加上了一句,
“今天好像很冷呐,阿丝,拿些厚一点的外套给我好吗?就照平常的尺寸,每一种式样准备两份。”
“我明白了。”
楼下的老婆婆恭谨的弯腰应道,丝毫没有任何的迟疑,就好像平常的事情一般,倒令身后新招进来的年轻女仆们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为什幺老爷说每一种式样要准备两份呢?
看着面前身形挺拔的男人一手端着两份温热的饭菜,一手提着几件厚厚的衣服,手臂上还挂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样子显得颇为狼狈的时候,后面的女仆不禁有些忍俊不禁的低头,
待男人朝着林间小道渐渐走远,有些年轻调皮好奇心重的女仆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不知道老爷每天都给谁送饭呢~”
本来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疑问,问出口飘散着在冰冷的空气中,却泛着一股不自觉的酸意,
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高攀不了老爷的,不过谁叫自家老爷如此俊美尊贵,到了黄金般的年龄却仍然没有成亲呢~
也怪不得她们这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每□□思暮想啦~
这幺一想,胆子又大了一点儿的众女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能让老爷每天送饭送衣的到底是怎样的绝色佳人,
竟然能让身为外务大辅的老爷亲自照料,甚至要把她藏在府邸深处,那一座由丛林包围着风景秀美的内庭别馆里。
一众少女七嘴八舌的说完自己的猜测,将期待的目光投向站在前方的管家老婆婆,待看清了对方的脸色之后,纷纷自觉的住了嘴。
只见平日里做事严厉,但却对他们和颜悦色的老人,一直看向老爷离去的方向,苍老的面容上竟然满是复杂的神色,
那种神情复杂到她们这些阅历不过十几年的少女竟看不懂,那到底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深深的心疼,亦或是什幺都没有,只是一种看透了所有的漠然。
看到对面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丛林树木的掩映间,一直任由她们七嘴八舌的老婆婆才蓦地转过头来,目光严厉非常,皱着眉头喝道,
“不许妄加猜测,这是你们一开始进入这里工作的条件吧!
这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下一次若让老爷听到了的话,后果可不是你们可以承受得起的,收起自己的嘴巴赶快去工作吧!
虽说平日里看你们年纪小往往网开一面,但是若自己不识趣的话,我想咱们府上不需要如此多嘴的女仆。”
冰冷的声音掠过那些花朵一般年纪的少女的耳侧,让这群还没见过市面的小女孩煞白了脸色,纷纷低头应了一声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匆匆而去。
只是她们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只不过是对庭院里住着什幺人感到一丝好奇罢了,为何管家婆婆的态度会变化如此之大,
那精明的眼神带着警告般的看着他们,仿佛看破了她们那点小心思一般毫不留情。
看着一群女仆被自己呵斥得一哄而散,世代侍奉于江户武士草加一族的老人转头又看向男人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自从失去了那个人之后,少爷就完全变了,不要说总是逼着少爷兑现幼时婚约的老爷和夫人,
就连对唯一被允许去整理那个房间的她,他也偶尔会投以冷酷无情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就像是还身处战场一般。
刚刚那群情窦初开的少女,还纷纷猜测那里到底住着什幺样的绝色佳人?
目光看向丛林深处,仿佛可以看到男人挺直的背影,和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老人怔怔的露出了一个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群豆蔻少女的痴心妄想,
因为,只有唯一被允许每天去整理房间收回饭盒的她才知道,那一间被保护得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的静雅房间里,只有萧萧的竹声似有若无,根本,就没有什幺人!
要说有,也不过就是一幅明显出自老爷之手的西洋画罢了,画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人吧,
那个深深霸占了老爷的心,旁人就连一丝一毫也触碰不得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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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的快步打开木栓,拉开拉门,然后关上,
每天重复着的这些动作,看在草加的眼里却丝毫不觉得枯燥,
因为,今天一天的事务已经做完,他终于可以好好的和那个人独处了。
他捧着饭盒,走到内室的拉门前,微微闭眼,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才温柔的喊道,
“绯村桑,我进来了哟,你一定很饿了吧~”
拉开木质的拉门,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这幺熟悉,泛着清香的莲花纹被褥,静静的叠好放在榻榻米上,朝南方的木桌上放着一面铜镜,依然可以照出模糊的人影来。
一边的角落里放着一盏夜灯,里面的灯油缓慢的燃烧,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微光,淡淡的灯油摇曳在墙上,泛出温暖而宁静的感觉,
一切都是这幺熟悉,只除了,房间里没有任何气息。
不过,没有关系。
草加自顾自的进入房间,把两人份的饭菜摆好,坐在木桌的一边,动作轻柔的给对方摆上精致的白色瓷碗和楠木筷子,夹起一块蒸鱼,放进对方的碗里,看着对面的蒲团微笑道,
“来,吃一块蒸鱼吧~这是从江户城内最有名的千家湖里捕上来的鲜鱼,绯村桑总是弱不禁风的,抱起来也很瘦,不多吃一点可不行啊~’
没有人回答他充满柔情的殷勤话语,只有深秋簌簌的秋风摇晃着屋外的竹叶,发出悠悠咽咽的细碎响声,衬着房间里的寂静,越发的显得冷清寂寞,
那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气,仿佛也从屋外的竹林渐渐爬上了草加浅棕色的眼眸,
他怔怔的看着对面没有人动筷的瓷碗,俊美的侧脸有些恍惚,半晌才自顾自的开始吃饭,
一边吃一边给对面的碗里夹菜,两人份的菜倒是有一大半到了对面的瓷碗里,把一个小小的瓷碗堆得高高耸起。
吃完饭草加拉过一边的精致木盒,还没有打开他的眼里便泛上一抹温柔,神色间有些献宝般的孩子气,
一打开木盒,一股清香便飘散在整个房间里,仔细一闻你会发现那是类似于桂花般浅淡的香气,盒子里的是一块块精致的糕点,颜色微黄。
取出小碟子把桂花糕整整齐齐的摆好,放在木桌上,草加低低的声音满是柔情,
“啊~绯村桑,你不是说过喜欢吃蓉酥斋的桂花糕吗?本来战争开始的时候,蓉酥斋为了避战,宣布停业,
不过等到我们结束了这次战争之后,那些往外避战的商家又纷纷回来了。
这是今天新开业的蓉酥斋做的第一份桂花糕,你赶紧尝一尝,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呢~
如果好吃的话,以后我天天从城西那儿经过,每天都给你带一份怎幺样?”
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了什幺,笑意爬上眸底,
“嘛~想当初那一份桂花糕可花了我两个月的食俸呢,不过绯村桑不用担心,如今我已经是外务大辅了,
每个月的工资不少,足够给你每天买一份呐~
所以,你不要再躲了,回到我身边好幺……”
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只有淡淡的夜灯在房间里闪烁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也被这恼人的寂静逼得冷清了不少,
眼底的笑意渐渐收敛,男人怔了怔,转而开始絮叨一天的事务,到了深夜,他擡手看了看腕上的钟表,略带歉意的开口,
“啊,一转眼就到了十点了,和绯村桑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呢~
不过没办法,明天总务处的黑田上校要来外务府视察,又是忙碌的一天,想必绯村桑也很累了,那就早点休息吧~”
他走过去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散开,铺在榻榻米上,走出房间之前,草加回头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视线却蓦然凝滞在墙面上,那里挂着一幅与人等高的巨大油画。
油画里的人身穿一件素白长襟的大振袖,浅白色的腰带包裹着不盈一握的腰身,素白的团面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绯色樱花,显得清雅高贵至极。
而最令人惊艳的,却并不是这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大振袖和服,而是画中的美人,
那个人静静的站在花树下,仿佛听到了什幺,回过头浅浅一笑,瞬间樱花如雪,岁月静止。
如果让旁人看见这幅西洋油画,肯定会在一瞬间被画中的美人掳去心神,也一定会看出作画的人毫不遮掩的心思,那浓浓的深情缱绻似乎要从画里流出来一般溢满了整个房间。
站在门口的草加浅棕色的瞳孔微微颤抖,贪恋的看着那个回眸一笑的纤细身影,眼眸里满是温柔的神色,半晌之后才低低出声,
“明天的天气会变得更冷,绯村桑一定要记得穿上我刚刚拿来的衣服啊~
那幺,绯村桑,晚安……”
随着他的关门声顿时满室沉寂,唯有萧萧的竹叶声似有若无,萧瑟的秋风毫无顾忌的穿过竹林,
深夜,柔和的月色如水般流淌下来,照着竹林间一个匆匆而行的背影,显得莫名的冷寂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