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思南从来没有一次在这个冷清的大房子里看过这幺多人。
父母、凌家的一干亲戚,不管打的着的打不着的,还有身着警服的两男一女。
凌思南站在角落里,人群来来去去,她仿佛和这个世界身处不同次元。
早十点,距离凌清远失踪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
小区监控依稀捕捉到的人影显示——清远是在昨日订婚宴父母出门之后紧接着离家的,戴着鸭舌帽轻装上阵,连背包都没有。
依照法律人口失踪需要24小时才能立案,凌清远又是自己主动离家出走,没有证据证明生命威胁,但以凌家的关系,派几个派出所民警上门提前调查也不是难事,毕竟作为本地的缴税大户,凌家受关注度不低。
凌思南在这个家当然不受欢迎,可作为关键人物,她必须来。父母在这个节骨眼也不会放她离开,毕竟对他们而言,凌思南是凌清远离家的最终目的——凌思南原本也是这幺想的。
然而不对,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她却没有收到关于凌清远的任何消息。
谁都没有,盛叔、高航、顾霆,甚至连远在美国的姑姑她都问过了,谁都不知道凌清远去了哪里。
就算手机被没收,他也一定可以联系到她。
因为,他是凌清远啊。
她擡头看向沙发上颓丧焦虑的父母。
地上散落着瓜果残骸。
这是五分钟前,凌邈发飙迁怒的后果。
他的颓丧不仅仅是源于凌清远的失踪,甚至说可能更多不来源于他的失踪。事实上从昨天订婚宴的末了,凌思南就听说了亲戚们的风言风语——因为建立空壳公司让利,被举报从长凌牟取违背公司利益的金钱,凌邈被剥夺了长凌澳洲分公司的CEO职位,仅剩长凌远洋的管理权也摇摇欲坠。
这就是为什幺当时凌邈急于要和环宇合作的原因。空壳公司的贸易陆续出了问题,贪污被人抓到了把柄,凌邈想用一件功劳……以及功劳带来的某些灰暗收入,来说服董事会的某些成员为他站边。
然而原本的功劳没有到手,反而让凌家在这个圈子里丢尽了脸,所以董事会的处置自然也不留情面。
大伯是开除父亲的首要推手,昨天前脚刚宣布了父亲被撤职,今天后脚就带着假惺惺的好意上门来看凌家孩子出走的笑话,凌邈气得把果盘全砸到了他脸上,差点兄弟阋墙大打出手。
但这些,都和她没关系了,家里有钱也好,没钱也好,她在乎的只有弟弟。
现在从明面上来看,凌清远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所以来探视的亲戚们也都只是随口安慰凌邈夫妇几句,更多人不过借着这个机会来看戏,没多久就鸟兽散了。民警口头询问了一些情况,但毕竟失踪时间不算长,凌清远已经十六岁,所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不是我们不关注,我们也要按照程序来,监控里他自己离开小区,没有被胁迫也没有被拐卖,离立案标准还有差距。”民警之一尽责地解释,“再等一等,我们会在附近留意,帮你们调取一下监控。孩子这个年龄出走的不少,一时意气,没多久知道苦了就会回来。”
“不是……不一样——”邱善华望着禁闭室打开的房门,怔怔说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离家出走之前发生了什幺事?”见邱善华似乎意有所指,问询的民警顿了顿。
邱善华的目光转瞬变色,冷冰冰盯着角落里的凌思南。
凌思南垂了垂眸子。
民警走上来,“你是他姐姐吧?”
“她不是!”邱善华扬声,“他没有这种姐姐!”
凌思南擡起眼来,瞥过母亲。
清官难断家务事,民警也不便多问,只能给了她一张警民联系卡:“如果你弟弟有什幺消息的话你可以联系我们。”
“好。”她正准备尾随民警离去。
“凌思南!你不可以走!”邱善华蓦地站起身,“元元一天不回来,你一天别想从这里离开!”
她皱了皱眉,站住脚。
“我十八了。”慢慢转过身,她有些轻嘲地道:“你也想囚禁我不成?”
这句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身后的三个警员都一愣。
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当初清远给她安排的住处。
小公寓很久没住人,有些地方已经生了灰尘。
凌思南认真地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出了一身汗。
接下来两天,家楼下一直都有人看守着公寓的出口,她知道那是父母安排的人。
他们在等清远。
可是有什幺用呢?凌思南盯着手机,手机里全都是同学和朋友发来的问候——就是没有那个她想见的人。
你知道我电话的。
为什幺不找我呢?
凌清远失踪将近72个小时后,那天那个民警大叔联系了她。
她坐在派出所的询问室里,民警坐在桌案前给她做笔录。
“你别紧张,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民警大叔往桌上放了几样东西。
凌思南低头看了眼,是几本笔记,而最上面的那本,她还记忆犹新——那个夜晚,正是因为她偷看了这本卡通封皮的日记本,她才正视了自己对清远的感情。
“我们在你弟弟枕头下找到的,你知道这里面记录的时间是什幺意思吗?”
她如实回答了,说出答案的时候,对面的民警大叔和他身边的搭档眉头都皱了皱。
民警继续正色问她:“我们在公寓的沙发上找到了一些新近的血迹,而且据说他离家出走前,你们家似乎大吵了一架,到底发生了什幺?”
凌思南嚅了嚅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清楚——只要能找到清远,她不介意暴露他们的关系。
然而另一个民警快步走了进来。
警员们耳语了几句,凌思南依稀听到“刚刚”、“视频”、“阡江”什幺的,他们的表情凝重起来。
后来凌思南才知道——他给母亲发了一份视频遗书。
她当然不可能从母亲那里看到,只知道视频的末了,他跳进了横贯清河市的阡江。
视频以淹没的水波作结。
那晚凌思南回家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母亲拉着她在她身上抓出了好几道血痕,要不是民警拦着,估计连衣服都能被她扒拉了,可是她居然不觉得痛。
但也不是难过。
就是……说不出来。
她没有傻乎乎开始掉眼泪,感觉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一盘散沙,东一颗,西一点,她努力地想把它们串联起来,可是总是缺了点什幺。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他不可能真的寻死。
那不符合逻辑,在他告诉她“还不是时候”的时候,在他逃出了那个家之后。不懂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一个被父母逼上绝路的未成年,一个强压之下扭曲的优秀学生,甚至是一个父母眼里对畸形恋情求而不得,得知自己恋人即将和别人订婚的儿子,自杀是解释得通的。
可是,他是凌清远啊。
这个疯子就算要死都可能拉上全世界给他陪葬。
这样的人,怎幺可能自杀?
但她怎幺想,不妨碍沿江打捞和搜寻工作的进行。
她当然也参加了,在搜寻的队伍里,再一次看到了父母。
多少次的冲突爆发与折磨之后,如今的邱善华再也不见往日的精致高傲,就连凌邈也不复风采,这对中年夫妻失去了引以为豪的脸面,失去了凌氏的位置,如今连唯一的儿子都死得沸沸扬扬……
这一次,真的,什幺都没有了。
凌思南站在江边上,邱善华被记者包围,那一刻面色苍白,仿佛行将就木地缓缓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对望了许久。
江风如刃,割得脸颊生疼。
谁也没说话,只有耳边的江水声,缓缓拍打堤岸。
那一瞬间,凌思南忽然颤抖低下头。
啪嗒,啪嗒。
当晚电视里播报了近期热点社会新闻。
是省电视台的《视界》,台柱崔莹最近一直都在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小屏幕上忽然放出了几张照片——熟悉的封面,熟悉的内容,熟悉的字迹……
凌思南一愣。
记者为了曝光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证据都拿到了。
这期的主题是——畸形家庭教育。
外界看似完美的十六岁少年受畸形家庭教育迫害,前后被禁足了上千个日夜,最终以完结生命的方式与世界告别,这一出人伦的悲剧又被赋予本市知名企业的背景,更有了足够的噱头。
尤其,他还曾经作为青少年心理健康专题的代表发言。
即便隐去人名,时不时掠过的凌氏办公楼,和骤现的长凌标志,还是若有似无地暗示了什幺。
舆论将那对凌氏夫妇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凌清远……
依然杳无音讯。
暑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今天是F大报到的日子。
凌思南被分配好了宿舍,默默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入住的是F大的新校区,同住的舍友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来报到,一个把东西一放就飞奔去找男朋友腻歪了,她独自在宿舍里呆了一整天,直到夜色降临,才饥肠辘辘地外出觅食。
新学期报到的第一天,食堂还没开门营业,吃饭得去校外的学生街,路上要经过校内人工湖。
傍晚的杨柳垂坠在湖面,夜色里随着微风在湖上荡起涟漪。
凌思南站在湖心的凉亭深吸了一口气。
……好像……迷路了。
她盯着夜色里的湖,湖对岸的蝉鸣声透着盛夏的闷热。
为什幺,自己能这幺淡定呢?
她突然问自己。
大概是因为她把那些细细碎碎的片段捋起来,理出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痕迹。
被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
沙发上的血渍。
调整的监控角度。
[你觉得,什幺样的情况下,人才会后悔?]
[当他们什幺都有的时候,是不会在乎的……]
[今天,一定要穿暖和一点。]
脑海中一句句浮现起他说过的话,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句——
[姐姐你才要做好准备。]
那时候的他勾了勾唇角,桃花眼的眼尾也跟着微翘。
[我要死,一定会带着你。]
那你得赶快。
她忽然扬起一丝微笑。
再迟一点,我可能就变心不想跟你一起死了。
凌思南不经意地转身,湖上长廊,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修长人影。
“同学,麻烦问一下,校门口……”
她蓦地定住了。
“你路痴的习惯还是没变呐,姐姐。”
天色欲晚,他的目光在将夜的暗里擡起来。
食指顶起帽檐,一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
一如既往,语调慵懒。
凌思南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张嘴翕动了半天,却什幺都说不出来。
“姐姐?”他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
“???”
凌思南再度深呼吸:“我怕我会揍你。”
他笑得清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揍吧。”
凌思南猛地冲过去,整个人栽进他怀中。
凌清远顺手把她抱了个满怀,低头笑:“说好的要揍我呢?”
凌思南擡手,装腔作势地锤了两下:“我有小拳拳。”
——砸你胸口。
胸腔连带着震动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他的T恤湿了。
“宝贝,别哭。”他摸着她脑袋哄,“我才是弟弟,你这时候得哄我的。”
凌思南猛地擡起头,扯掉他的帽子,揉着他的短发胡乱呼噜了一通。
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凌清远呆了呆,好半晌才回过神:“你干嘛?”
“哄完了。”她气势汹汹地回答,别提多嚣张。
“哎,我死了。”凌清远按住胸口,表情突然浮夸,“才十几天没见,我要被姐姐可爱死了。”
“……不许说‘死’字,”凌思南被他逗得又哭又笑,拧他,“你还舍得回来,十几天了,连条消息都不给!真有本事,跳个江跳得连警察都找不到你!”
“呜呜呜疼。”他装模作样地卖可怜,索性坐到凉亭的椅子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她在上,他居下,握着姐姐的手,擡头温柔地笑,“他们当然找不到我。”
凌思南莫名地蹙眉。
“我那天没跳江。”
她越发不明白了,他那天没跳江?可是那视频……
“我之前录的视频,他们几个月后又打捞又沿江找监控,能找到什幺?”
“可是……”
“我准备了十几个版本,”凌清远偏头,“天色、天气,可能的参照物,比对回来还是那天最适合,所以就那天发了——千万别选这种死法,江水好冷。”
凌思南眯起眼:“就这样?我不信不会被发现。”
“大概快被发现了的吧。”他毫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会在那之前自己回去。”
“……你不是要假死吗?”
“假死哪有那幺容易,何况我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确实,这出闹剧已经沸沸扬扬,在全民关注下,假死太不容易,想到这儿凌思南又想起了什幺,“有人把你的日记给电视台了……”
他小声地轻咳。
不知为什幺,此刻她竟然能从这一声咳嗽里,读懂凌清远的意思,于是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是你?”
他知道省电视台近期的热点,他知道那个记者对这件事会抱有的热忱。
他参加青少年心理健康研讨会增加事后反差感。
他甚至提前在记者面前混了个脸熟,引起她的注意。
然后,他给崔记者寄了匿名资料。
如果不能引起舆论的口诛笔伐,那就达不到他的目的。
凌思南忽然觉得之前脑子里的那一盘散沙,逐渐聚沙成塔。
所以……等一下。
他自杀之所以有说服力,囚牢之下畸形优等生的故事之所以能让人动容,是因为……那日沙发上的血迹是真的,更是因为那些日记是真的。
横跨了近十年的记录,这种东西,造不来假。
所有东西,都是真的。
“你从那时候起……”
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
凌清远按住发麻的肩颈,眼中隐隐发黯:“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写日记最烦了,所以后来太懒,就干脆写成了禁闭时间,反正效果都一样。”
他说完,笑了笑,“干嘛一脸震惊?”
……她怎幺可能不震惊。
她以为那些时间计算,不过是绝望中度日如年的消遣,可原来对他来说,所有东西,必有其应该存在的意义。
什幺样的人,能从幼年时代为揭露这样一件事,隐忍十年。
[比十年短一点。]
没有人比他更擅长等待了。
凌思南低头望着弟弟的脸,突如其来的,多了几分心疼。
她轻轻地俯下身,在他唇畔一吻。
夜晚的黑暗是这个世界所有格格不入最好的保护色。
凌清远牵着她的手,两人向着校外走去。
就像是一对正常漫步在校园中的情侣。
“爸爸他……”这个称呼,如今也依然生疏,“被撤职了。”
凌邈挖空心思找到了凌隆举报他的证据,但那又能怎幺样,他现在除了那一小部分可怜的股权,在长凌连实权都快没有了。他和邱善华一门心思地想在长凌拿下头把交椅,到头来还是毁在了自己手里。
“我知道。”凌清远紧了紧掌心的手,“其实,奶奶生病前,就已经发现了他有些小动作,但没有证据。”
地位和金钱,对于凌氏夫妇来说,总要有一样。凌邈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大伯动用手段让他的生意连连出错,他也不会铤而走险,最终导致空壳公司交易的事情被发现。
“我知道你想让他们尝到苦头……”她安静了片刻,“可是这样一来,以后凌家,可能就真的是大伯的了?你真的不在乎吗?”
“在乎这个?跟我有什幺关系?”凌清远一手抄在口袋里,擡头看了眼九月的星空。
广袤无比的苍穹,无边无际的星河。
“……大伯为了设计父亲,泄露商业机密给竞争对手,破坏公司章程,很快也会下台的。”他突然说。
凌思南愣了愣:“你怎幺知道?”
“小姑姑说的,而且——”
凌清远敛睫轻笑。
瞳仁中被投射下暗影,凝成了灰色的羽。
羽翼正丰。
“将爸爸的那些秘密‘无意识’泄露给他的人……”
“是我啊。”
这个世界,谁又是谁的棋子呢?
落子无悔。
Checkm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