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洁净到不似人间之地的行宫大殿中,白色的大理石昨日重新打过蜡,亮过了窗外映着阳光的白雪,一群身穿白袍的祭司们围着一个穿着大摆红裙的人跳舞,乐师在一旁弹着钢琴,祭司们用手打着节拍。

“一二三,嗒嗒嗒,很好,现在,来,转圈。”

跳舞的人明显是个新手,动作比指令慢了半拍,舞步一顿,终于还是让老师满意地转了个圈,波浪大摆的红裙霎时间像朵花,在白色的大殿里盛开。

鼓励的掌声拍的很优雅,他们称赞起来,“很好,王后殿下,做得很棒,我们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阿诺如得大赦,他笨拙地捏起裙子,踮着脚把红色高跟鞋的鞋跟也踮离了地面,摇摇晃晃地挪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有人给他递了杯热可可,他喜欢这种茶饮,腼腆又客气地对那人点头致谢,没有半点王后的架子,撩起头上戴着的红纱呡了一口,又甜又热的可可从嘴进入他的身体,让他的身子舒展开来。

因为没有举行婚礼及加冕仪式的王后,是不允许将脸给别人看的,阿诺这几天一出卧房就得戴着这顶红纱,此刻靠着他喝茶的间隙,一些大胆的小祭司趁今天国王不在,正用宽大的白袖子捂住自己的嘴,手肘推搡着身旁的伙伴,一起偷瞄着他的脸。

红纱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可爱小脸,头顶的黑发也像脚下的大理石一样,被发蜡抹得更加乌黑油亮,刘海全部梳上了头顶,露出饱满圆润的小额头,已经长过肩膀的头发盘成一个小髻顶在脑后,一条红色的丝绸发带被打成蝴蝶结系在上头,右眼清澈明亮,左眼却透着人工制品的生硬光泽。

那是祭司为他订制的义眼,今早送走卡洛斯后,这些做事细致到令人害怕的祭司们,便将一个贴着红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送到了他手里,阿诺打开见到一颗栩栩如生生的棕色眼球,吓得直接把盒子连带眼球丢进了卧室的温泉中。

国王不在,几个祭司也知道这小王后是个好脾气的,态度便强硬不少,几个人把他按在凳子上,将眼球给他塞进了那空着的眼眶里,阿诺怕得要命,来自阿耶卡的他觉得这样的东西真实得可怕,简直是渎神的制作品。

他被推到镜子前,任人梳妆打扮,看着那颗逼真的眼球嵌在他的脸上,另一只眼睛转动时,假眼睛仍旧死气沉沉地停在那里,这诡异的样子看得阿诺小脸煞白,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只假眼睛给感染了全身,整个人都像是假的了。

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这位有些憨厚呆愣的小王后习惯这颗假眼睛,祭司们给他拿了他意想不到的衣服,那是一条露背的及踝红裙,裙子的下摆很大,而在腰线和臀部处却紧得吓人,祭司说在血祭宴后,晚上会有舞会,到时候他和卡洛斯作为国王和王后,要做领舞的一对,作为王后,自然是做穿裙子的女伴角色。

对于在阿耶卡几乎是赤裸生活的他来说,穿裙子并不是什幺羞耻的事,他的思想里没有根深蒂固的性别角色问题,裙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另一件奇怪的异国服饰,最要命的还是那双高跟鞋。

阿诺没有想到做王后有这幺多事情要学,他还没有学会泡好咖啡,没有学会熟练地系纽扣,结果马上又有了新的东西要学,他在刚才的练习过程中,已经踩了舞蹈教师好几下脚了,他一踩就忍不住说对不起,舞蹈教师哪里敢让王后对自己说抱歉,阿诺一道歉,他就跪下说不敢,跪得阿诺再不敢说话,只能让自己用心学起来,以减少这位可怜教师的负担。

他一得空就忍不住发呆神游,坐在椅子上,抱着喝光但仍有余温的瓷杯想着事,他心里感到奇怪,今天卡洛斯不在这里,却总出现在他的心里。

阿诺不自觉地隔着衣服捂上了那颗让他全身温暖的红色鳞片,想着如果到了舞会的时候自己还跳不好,踩了卡洛斯的脚,那个有时候脾气暴躁的红发国王会不会孩子气地踩回来,想到这,阿诺竟然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他这几天日夜与他相处,觉得卡洛斯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股柔情在这位善良温柔的少年心里升起,可他的心灵太过纯洁美好,他知晓卡洛斯爱他,却没有发现过自己这颗为他越来越包容温柔的心已经产生了变化。阿诺很少去了解自己,他的心像树木花草一样简单朴实,里头产生的情感他不会特意去探究去下定义,只是让它们像受着阳光雨露般自由生长的万物般,顺其自然地流淌下去,也没有想过该遮掩或该特地强调,只是自然而然地浸润在行动中。

所以他才为卡洛斯哭泣,才为他泡咖啡系纽扣,才会在被他拥抱的时候安稳入眠,才会在他暂离身边时,想到他的事。

阿诺从小被自己的哥哥关爱着,那种无微不至,又温柔至极的爱让这个同样好心的弟弟只想着如何回报对方,兄弟两很少关心自己,因为他们把自己的身心放心地交给了对方来关爱,长久以来,让两个人都长成了只会关心别人却忽视自己的温柔性格。

所以他每天学着这些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也没有对祭司们和卡洛斯抱怨过一句话,他在学习的时候只怕自己太笨让教导他的祭司们感到困扰,于是非常用心专注地,甚至认真得有点傻气。近来平静的生活终于能让他那颗一直以来焦虑不安的心好好静下来,观察起这个被自己伤害也伤害过自己,却爱着他的龙。

阿诺是那种一旦知晓对方爱自己,就会不自觉注意并善待对方的人。

他渐渐发现,卡洛斯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常常做着体贴的事却说着伤人的话,脾气暴躁却很好哄,在情事上有时索取得太过霸道,让阿诺吃不消,可是你对他略做夸奖或示弱,便会哼哼着放轻动作温柔待你。在批阅着文件时认真负责的侧脸意外地很迷人,可累了的时候,也会把笔夹在嘴巴和鼻子间,趴在重要的国家文书上自说自话地骂人,明明是一个帝国的君王,睡觉的时候却会像孩子一样踹被子嘟嘴说梦话。

阿诺观察着这条爱他却不善表达的龙,渐渐地就被卡洛斯吸引了,这件事他们两人都不知道,一个一边为国王这份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像惹了初恋情人伤心的傻小子那样笨拙地思考该如何哄回爱人,一个又为了能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好好活下去,并且时不时又要为离开的侄子,失踪的母亲,死去的哥哥和这一年来种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无心恋爱。两个人日夜相拥而眠,却不知道爱情不需要刻意看护,也能破土发芽。

祭司摇了摇铃,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结束了,阿诺意外地发现,这十五分钟,他竟然就这幺想着卡洛斯飞快地过去了。他匆匆忙放下杯子,把肩膀上的大衣还给立在他身后的小祭司,又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大殿中央,把卡洛斯和一切都暂时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学习华尔兹的过程中。

钢琴声继续响起,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清脆声音渐渐能追上节拍,在优美的琴声中,他这个肤色健康的阿耶卡小野人,穿着文明世界的美丽红裙,为了能和丈夫跳好一支舞,瘦窄的肩膀拼命往后伸,把薄薄的肩胛骨挤出两道性感青涩的骨线,那常让卡洛斯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的柔软腰线,被红裙勾勒出迷人的线条。

阿诺越跳越好,他对音乐节拍有着惊人的天赋,在阿耶卡的一些节日里,他常常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蛇皮鼓的鼓点,坚实的土地上赤足而舞,虽然那种过于原始狂野的舞蹈在约尔塔的贵族们来看是粗俗骇人的,但这种不需要说话就能表达心情的方式让阿诺从心底里喜欢。

殊不知,他的这份天赋却在自己落难于妓院时,为自己招来了许多不怀好意之辈。

但此刻的他,并不知晓将来的要发生的苦难,更不知道此刻其他人的一切,阿诺不会想到自己心爱的可爱小侄子已经被人点醒了心中那份任性的占有欲,正在藏金河的密林中杀人。也不知道卡洛斯向他隐瞒了国王的另一面,正在北边的狼堡为了保证臣子们永远的臣服和忠心,正在亲自施行死刑。更不知道,那个他连名字也不敢再说出,想要将他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男人,已经慢慢地在向自己靠近了。

夜晚来临,阿诺今天是一个人用餐的,晚饭也是一堂课,他脖子上系着雪白的餐巾,练习着怎幺用刀叉来切一份七分熟的肉排,在不久前,他还是个用手抓食生肉的阿耶卡猎人,如今却衣冠楚楚,在烛光下慢条斯理地摆动着银光闪闪的餐具,吃着不仅是熟的,还是有各种奇妙调味品精心烹制的食物。

对面的位置今晚空着,阿诺虽然被一堆人围着,却孤孤单单地吃着美味,那些祭司除了有必要,否则绝不会同他说话,他多想卡洛斯能带着外头的寒冷,红色的披风甩在身后,说临时有事,又折回来陪他吃饭。

他今天格外地想要有人陪,而且他知道,这个人只能是卡洛斯。阿诺的胃口变差了,他勉强把食物吃光了,祭司端来漱口水,他却晕乎乎地把它当做凉水喝进了肚子里,几个小祭司忍不住发出嘲讽的嗤笑,在他们心目中,这个脾气好得过分的口吃王后,只是个运气特别好的小蛮子。

卡洛斯不在,大祭司们也默默欺负着他,并不训斥那几个嘲笑王后的,反而责备阿诺心不在焉,“王后殿下,你若在宴会上再喝掉漱口水,会让卡洛斯陛下丢脸的。”

“对…对不起,我身体…身体,不舒服。”阿诺起身,怯怯地朝那严肃古板的教导祭司低了低头,他是真的觉得身子不舒服,也是找借口赶紧回他们的卧室,现在阿诺已经无意中,把卡洛斯和自己的,简称为“我们的”了。

他回到了卧室,里头只有不停烧着的壁火,没有点燃一根蜡烛,屋子太大了,壁炉的火光只把整个房间照得一部分亮一部分暗,燃烧的火焰摆动得厉害,使这些明暗的界线不停摩擦推挤着,倒显得整个屋子更暗了。

阿诺有些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大床的床尾,把头上的红色纱巾丢到一边,觉得自己似乎要发低烧了,他躺倒在被面上,闻到了上面残留着的卡洛斯的味道,突然感到一阵安心,但这味道太淡了,反倒引起了他强烈的眷恋。

他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后颈,一边在那紫色蝎子的烙痕里摸索着卡洛斯留下的痕迹,一边眼神迷离地盯着摇曳的壁火,低声喃喃着卡洛斯的名字。

他这个什幺都不懂的小Omega,不知道自己因为即将进入发情期,身体和心灵都开始慢慢渴望着自己的Alpha能待在身边,哪怕只是让他嗅嗅身上温暖的味道也好。

阿诺伸手摸着红色的被面,却把它想象成卡洛斯那头火红的长发,他又起身,走到屋子另一边的长桌上,摸着卡洛斯喝过的咖啡杯,把冰凉的杯子贴在自己越来越烫的脸颊上,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伸出舌头,舔着卡洛斯嘴唇触碰过的杯缘,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阿诺赶紧放下杯子,捂着自己的嘴唇羞得脖子发红。

他的目光又被那张卡洛斯用来写信的书桌给吸引了,他像一个深夜回魂寻找爱人的可怜小幽灵,悄悄地走到那张桌子边,连蜡烛也没敢点燃,伸出指尖,抚摸着用整棵贝壳杉雕刻出的厚重木桌,坐上了卡洛斯的高脚椅子,他的国王是那样高大,阿诺坐在凳子上,两只脚都悬空着,他看着卡洛斯没来得及整理的信件,摸索着上头用羽毛笔写出来的字迹,他不识字,可他认得出这是卡洛斯的笔记。

阿诺捧起信件,用有些干燥的唇去亲吻那上头的字迹,他心里因为渴望卡洛斯的体温和爱意而柔软得几乎要化了,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阿诺慌张地放下信,脸上却绽放出笑容,脚步因为快乐而轻盈地像在跳舞,他来到离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却又不好意思地停住了。

门口的人被外头长廊的烛火从背后照亮,影子比身体先进了房间,阿诺看不清他的脸,见他不说话,便也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待在房间的暗处,等他过来,像平常那样,霸道又热烈地将他抱起来,然后索取他的吻和气息,同时自己也偷偷地索取着对方的。

那人进来了,门被他关上了,室内重新变暗,阿诺在昏暗中,看到那人几乎是冲刺着,向自己跑来,龙的视力比人好太多,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一间,阿诺只是眨了下眼,那人就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把自己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这个胸膛是冰冷的,这不是卡洛斯的怀抱,阿诺被这一事实冲击得失去了思考能力,外头的月亮从云后面露出脸来,照亮了一双满是眼泪的蓝眼睛。

阿诺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美丽青年,只凭这一双眼睛就认出了对方,艾伦埋在他肩头哭泣,变得成熟低沉的声音,仍用着以前的语气叫着他,“阿诺叔叔,阿诺叔叔,我好想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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