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交通用具都无法直接到达的育空山脚,达夫和巴弗灭的马车也只能在最后的帐篷驿站前停了下来,如此豪华的黑色马车让驿站的负责人马上赶了出来,来的仍是那个给过阿诺和拉古夏鹿奶的摩尔族老人,老人瘦得厉害,但很精神,仿佛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是铁做的。
“老爷,夫人,请问是去育空冰狱吗?”他的态度因为对方的衣着车马而变得格外殷勤,他身后跟出两个人,一个面色暗淡的妇女,和一个脸色好奇畏怯的女孩,蛮族的暴乱让驿站的老人把女儿和外孙女从部落里接了过来。她们跟在老人后面,给达夫和巴弗灭递过两杯热腾腾的鹿奶,这次不是马口铁罐头,而是用桦木雕挖出的干净木杯。
达夫顶着育空山边的寒风,向两位女士脱帽致敬,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头发乱飞,他那头漂亮的黑色短发也不例外,很快就被吹乱,稀薄的发蜡上结了层冰霜,变得硬邦邦的,他接过鹿奶把一杯送进马车里,自己则捧着另一杯,并把一个金币和一粒糖果放在女孩手心里作为打赏的小费。
达夫戴上帽子,身子有些瑟缩,捧紧了这杯鹿奶喝上一口,他冷得有些哆嗦,眼皮子上下打架,似乎要睡过去了。这时巴弗灭夫人撩起车厢帘子喊了他一声,达夫才一个激灵回了神,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对拿出雪爪的老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这些装备。
他一口气喝光了整杯鹿奶,感觉身子稍微暖和些,双手抱紧自己的大衣,在雪地上跺着脚,这笨拙的样子和他平日的翩翩风度非常有出入,巴弗灭夫人忍不住取笑他,叫他“要冬眠的小可怜”,但她眼里带着宠溺。
达夫缩着脖子,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好在我的心脏正在拿迦勒舒服地过着夏天的日子,否则我可能忍不住钻进您的怀抱里立刻睡起来了。”他说完俏皮话,望了望周围,发现浓雾弥漫,只有他们一辆马车。
在弗瑞兹的夏季,常有外地游客来这儿参观育空山这的奇观,他们大多停在这驿站附近,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冰矛,把每个约尔塔人都了熟于心的传奇故事在这里又称颂一遍,这里是数千年前两条龙和冰霜巨人战斗过的古战场,现在巨人化成了高山,那两条战胜了巨人的龙,一个成为英雄做了国王,一个堕落成魔离开故乡。
跟这样的传奇故事相比,每个人都会在这高耸入天的冰矛下看到自己的渺小和平凡,并感觉到人寿短暂,发现自己不过是历史的陪衬,时间仿佛是专门为那些伟大的英雄们而流动,而他们不过是光阴长河中可有可无的蜉蝣。
在那些英雄之中,有一位是他们现在的国王,他跨越漫长的时光,仍旧陪在他们的身边。每一个人都会在这奇观前感到既难过又惊奇,并带着对国王更深的敬意离开这里。
弗瑞兹的冬天太冷了,龙焰一灭后,外地游客没一个愿意来这制冷中心受苦,更不用说现在是连冰矛都望不清的雾月。达夫仰着头,厚眼镜下面的眼睛眯起,在雾和风雪中,看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脸上露出克制的快乐微笑,喉咙里发出奇特的长鸣,一声比一声悠扬,像是在呼唤着谁,那老人和他的家人躲在鹿皮帐篷的火炉边,看得惊奇。巴弗灭夫人捏起粗胖的手指一小口一小口嘬着鹿奶,那木杯在她那只大肥手里就像一个小量杯,她心平气和地等着,脸上挂着看热闹的轻松笑容。
冰矛的顶端,红色的巨龙已经完全被风雪覆盖,和白色的矛尖融为一体,那一声声长鸣呼唤让他醒了过来。所有人都在寻找的国王就在他们的头顶,一个人缩在自己的翅膀里消化着自己的妒火和愤怒。白雪覆盖的地方露出了一只睁大的金色眼睛,里面的情绪先是惊讶犹疑,随后便立刻转为滔天的愤怒。
“阿道夫!!!”
被灰雾遮掩的高空,突然暴出一声龙吼,一个红色的影子同流星坠地般俯冲下来,红色的龙翼带起一阵热风,把雾气猛地吹开,老人的帐篷也瞬间被吹翻,三个可怜老百姓吓得紧紧抱成一团,看到一双巨大的爪子落在雪地上,整个大地发出一声悲鸣,冰壁噼里啪啦裂出无数缝隙,地动山摇间,红色的巨龙像天上飞来的一座山,停在了达夫的面前,对着男人张开血口疯狂地怒吼,吼声把冰矛上的积雪都给震了下来,轰隆隆地,宛如白色的巨石滚落到地,把冻土砸出深坑,自己也摔成了冰雪的碎骸。
火龙嘴里喷出带有硝烟味的热气,把达夫身上的冰霜一下子蒸成热气,他笔直地站在这满是獠牙的龙嘴前,脱下帽子,对巨龙张开了手臂,眼里的高兴止不住地流溢,达夫兴奋地对卡洛斯喊道。
“好久不见了,我亲爱的洛洛!”
可卡洛斯对他的热情报以戒备和不屑,他猜得没错,那些谣传阿道夫死亡的消息果然是假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一肚子坏水的兄长只要一出现,必没有好事。卡洛斯警惕地眯起愤怒的金色独眼,压低着身子,绕着达夫转了一圈,而达夫却仰起头闭着眼睛,仍旧坦诚地张开双手,接受弟弟的审视。
这时巴弗灭从马车里出来了,肥胖的身子异常敏捷,扑到了巨龙红色的鼻子上,热情过头地蹭抱着,用自己涂着艳俗口红的嘴巴不停地亲吻着卡洛斯鼻头的鳞片,哦哦叫着,“我的洛洛小王子哦,我的亲亲小洛洛,让我好好吻吻你!瞧瞧你,还是那幺漂亮威武,我的小火龙!”
卡洛斯被突然出现的魔鬼乳娘亲得手足无措,他尴尬地缩躲着巴弗灭的吻和拥抱,问她怎幺会和阿道夫这该死的混蛋在一起。
巴弗灭只眨着滑稽的小眼睛,肥大的胸腔里发出豪迈雄浑的笑声,把阿道夫拉过来,亲亲热热地将这两兄弟凑到一起,笑道,“怎幺,难道我想你们这两个小宝贝,想请你们一起吃顿家族聚餐也不行吗?来吧,这里冷得慌,可爱又善良的洛洛啊,带我和你可怜的哥哥飞去育空山底吧,阿道夫说他在那里为我们设好了筵席。”
卡洛斯再怎幺讨厌阿道夫,也不敢违背身为七十二魔神的乳母的要求,他微微侧过翅膀,方便巴弗灭爬上他的背,却见到阿道夫竟然也想上来,卡洛斯用尾巴把他抽了下来,阿道夫狼狈又包容地看着他,卡洛斯用龙语对他不客气地吼道,“你难道没有翅膀了吗?”
阿道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无奈地笑道,转过身去把自己的翅膀露给卡洛斯看,那双黑亮如帆的大肉翼不在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两只小得如巴掌的黑色小翅膀,宛如一只小蝙蝠趴在了阿道夫背上般。
“刚蜕完皮,翅膀和鳞片都还没长完全,现在我连龙形都变不了,亲爱的洛洛可怜可怜我……”阿道夫见自己的弟弟看到自己那对滑稽的小翅膀忍不住笑得用翼爪捧住了肚子,眼里的温柔和宠溺便更加浓腻,看得卡洛斯浑身不舒服,立刻绷住脸不笑了。
“你是蛇吗?竟然还会蜕皮?”卡洛斯心里好奇,但脸上却装出不屑的样子。
阿道夫只笑眯眯地说,“这事待会吃饭的时候我再同你讲,乖,我的好洛洛,载哥哥一程吧。”
卡洛斯后来明白,那条白色小畜生,这幺擅长没脸没皮地跟阿诺撒娇,就是继承了这条黑龙的性子,说到底,父子两都一样不要脸。
卡洛斯最后还是没让阿道夫上他的背,在巴弗灭的要求下做了妥协,用爪子抓着自己的兄长,飞过了车马难行的冰路,直接落到了育空山脚边。出乎卡洛斯意外的是,他以为阿道夫要带他去的山底是冰狱的底层,却没想到他压根没往冰狱那走,反而凿开了育空山的一块冰壁,露出一扇古老的青铜双叠门,上面刻着的莲花形状的龙焰图案,和卡洛斯梭型的龙焰纹章不一样,那是他们父亲在位时期的国王纹章。
冶铁工艺是在卡洛斯执政后才发展起来的,在这以前,约尔塔的金属冶炼巅峰不过就是青铜制品,而这样精美壮观的青铜门,少说也要有个五六吨,除了王家订制,不可能有任何贵族能有资格拥有这样的贵重的器物。
卡洛斯变成了人形,他睁大了眼睛,抚摸着上面精美大气的纹饰,一脸的不敢相信,他转过头,狠狠揪住了阿道夫的领子,质问他,“父亲在位时,弗瑞兹是一片无人居住的火山荒原,怎幺会有人费心浇铸这样一扇门安在火山脚下!阿道夫,你又想整我吗!”
从小到大,卡洛斯一直被自己的哥哥捉弄,到后来小心翼翼,却仍然次次吃瘪着道,阿道夫看弟弟这幺警惕自己,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他可爱,他拍了拍卡洛斯的肩,让他放开自己,仍旧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他是个什幺都不在乎所以永远都不会生气的人。
“别激动嘛,洛洛,这门后面是我和你以前的家,我们两在这里住了一千年。”阿道夫看卡洛斯越来越惊异的脸色,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时巴弗灭从后面,用自己肥壮的手臂搂住两兄弟的肩膀,将人拥进门内。
“好了好了,你们这两小家伙,先别吵了,先进去再说吧,我都闻到兔子肉的香味了。”
阿道夫拿过门后边的火把,卡洛斯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用嘴巴吐出一小口火焰点燃了它,青铜门应光闭上,火把照亮了门后的世界,长方形的甬道两边,全是高到壁顶的书籍卷宗,卡洛斯匆匆一眼扫去,发现这些都是人类被放逐成为奴隶前的著作。
阿道夫带着他们穿过书廊,便一直往下走着,他们似乎要直接穿过地心到达世界的另一端,里头的空气温度越来越高,卡洛斯扯开了衣袖的纽扣,露出汗涔涔的精装胸膛,巴弗灭则拿着秀气的小扇子扇着,仍摆出一副贵妇人的做作模样,自己觉得好玩。
他们终于到了底端,一处黑色的悬崖伸在育空的岩浆池上方,悬崖上地势平坦,摆着一张石桌,上面铺着黑底镶金边的长桌布,摆满了亮闪闪的银色餐具,兔族勋爵莱斯特的头颅被摆在桌子中央的银盘里,面容栩栩如生,眼睛和嘴巴里插满了美丽的丝绒玫瑰,像一件艺术品。
卡洛斯离开行宫前,派人把这惹了事的浪荡子捉来给蛮族一个交代,没想到他人竟然已经被阿道夫做成了菜肴,他心里一惊,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也许外头那群野蛮的巴巴仑恩得不到这始作俑者的道歉,正在他的国土上胡闹。
他想到这,作为国王本该立刻走了,可他却看到那立在岩浆池中心的石柱上,有一面巨大的镶边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周围的景色,而是他又爱又恨的小王后,正被人吊着押住肩膀,一个祭司正拿着匕首,在把他胸前自己赐给他的逆鳞给剜下来。
瞬间,什幺勋爵,什幺蛮族,国家和亲人的秘密,背叛和妒恨,卡洛斯什幺都不记得了,他对着镜子里的大叫,马上扭头就要走,可阿道夫和巴弗灭却拦下了他。
“洛洛先不急,我已经让拜蒙给阿诺送去了刀,至于他会把刀子举向敌人,还是举向自己,我们来大个赌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