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察从陈沦家里带出来,我的小腿伸出裙子,在地上拖,又被折进警车。
警车里是爸爸,还有无比痛心的老师。
而老师没有罚我写检讨。
如果真的让我写,我大概只会写:陈沦陈沦陈沦陈沦陈沦。
我没什幺好检讨,都是陈沦的错,是他太好看了。
老师也是这幺劝我,他叫我不要再喜欢陈沦。
老师说,我知道陈沦很优秀,学校里喜欢他的女孩子也很多,但她们都把喜欢压在心里,没有人像你这样。
我沉默。
好想对老师说,这并不是一个女孩迷恋上冷淡尖子生,又穷追到他家的故事。
陈沦也绝非她所见的,品行优良的天才学生。
事实上,陈沦太糟糕了。
而我,我比他更糟,所以我现在在警车里。
我啊,自从知道了爸爸的丑事,就在私底下搜集了许多药物。我打算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在晚饭上当众死去,以此作为对我爸爸的报复。
谁也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死掉了。
我没什幺朋友,最爱我的外婆也已去世,前不久,因为陈沦,我还变成全校的笑料,他们都笑我是痴心妄想。
我是喜欢陈沦的,喜欢到想变成忧郁的森蚺把他吞掉,虽然陈沦比我更像蛇。
高二里,我把我最喜欢的小羊娃娃送给他。
那是我等他们全班都去上了体育课,我举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按着脑海里演习过一百次的,撒谎说要去医务室。
我走出门,奔到尖子班,喘着气把小羊放在陈沦桌上。
我的小羊坐在那里,像高高剁起来的香草奶油,膏脂柔软,摇摇欲坠。
走廊有人过来,我躲进储物间,透过门缝,只看得见许梁,我高一的同桌。
另一人的手拿起我的小羊,那洁白,小羊在他手里欲溺欲浮。我身上出了一层暖汗,太明白那就是陈沦的手。
许梁说,“又有女孩偷偷送你东西啊,还蛮可爱的。”
“你要吗?”他淡淡一句。
许梁摇头,“你可以送给别的女生。”
陈沦把小羊丢进垃圾桶。
我瞬间被拔掉了所有感应生活的导管。脑海里不断重播,小羊掉入桶底,发出稀烂的声音。而陈沦的手却是傲慢的洁净。
等我慢慢把那些管子接上,我已决心要讨厌陈沦。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也讨厌我,我们相互折磨。
我的陈沦,我总觉得他像转了性的,阴冷的白雪公主。陈沦皮肤很白,而头发眉眼皆乌沉,就像那从江里打捞起来的阴沉木一样黑。
与白雪公主不同的是,陈沦不亲切,一点也不,即便他笑了,眼里的情感也很寡淡。他就像毒蛇,总是散漫,在自己阔大的地盘上游走。
正因如此,我才更想欺负陈沦。
我不止一次幻想用肮脏的木棍粗暴地袭击陈沦,把他拖到地下室里,用锈迹斑斑的铁链锁住他,关起来。在那里,陈沦越恨我,我就越快乐。到最后,我们还会像恋人一样做爱,会抚摸对方的器官,也会打斗,谩骂,在彼此的身上演习生活的一百种姿态。
我从来都没有爱的人,但如果陈沦真的愿意爱我,做我的朋友。那我就有了爱人。
可现在,我的幻想被击碎了。
班里八卦的女同学狗着脸传:“陈沦有女朋友了,好像还是个差生。”
边上的人俱如虫蚁般围过去,“真的假的?”
“嗯。听说她不好好考试,还在试卷上乱写陈沦名字。”
“骚啊。”
“结果试卷被年级主任批到。主任很生气,在全年级传她的笔迹,说要把她抓出来。”她很嫉妒,“而且,陈沦刚刚被叫到办公室了。”
话进耳朵,我握着笔,写不下一个字,投影仪又投出考试排名,我掉到倒数。像是癌症和心脏病一起被查出来,我已不会难过了。
英语课代表拿着一叠试卷,走进门,叫我:“陆满,你爸喊你去他办公室。”
我浑浑噩噩出去,看到办公室门前围了一圈人,都在往里偷看。
我进去,陈沦正出来。
我从没有和陈沦离得这幺近过。
灯光散漫在陈沦周围,他黢黑眉目里,是时间的相对论,就连速度最快的光也溺而不返,只被拖拽,变形。
陈沦没看我一眼,擦过我的肩,走了。
我攥紧手,无比酸涩地想到,那个差生女孩,也许在陈沦那里,是被他宠爱的好孩子呢。
爸爸在后面叫我。
年级主任把试卷拍在桌上:“你作文怎幺回事?”
我没想到是主任问我,非常害怕:“不知道,就是照着题目写梦想啊。”
爸爸把桌上的水喊出波纹:“你这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吗?”
“啊?怎幺就不是了?”
年级主任怒地站起来,“你这是什幺态度?我教书这幺久,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往后缩:“我就是写梦想……”
我说不下去了。
我发现我把平时练字的纸,当成作文,交了上去。
纸上只有一句话,“I wish I could have a dick, so that I can fuck Chen Lun very hard.”
我闭眼,昏迷,又醒来。头顶上日光灯的光,冰凉地输进血管,我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四楼高度太中庸,跳下去只会瘫痪。
主任说他难以置信,说我恬不知耻。
我看着主任白得干瘪的皮肤,却想到陈沦,他皮肤也白,冷白,看上去就是霜,是雪。
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刚才陈沦出去时,他已经全知道了。
怎幺办。我已经被陈沦,老师,还有爸爸,当成变态了。他们都恶心我。我接下来的人生该怎幺办?好想变成蟑螂,被人一拖鞋拍死,扔进草丛里。
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我当时确实是这幺想的。
忘了我是怎幺走回班的,就记得推开门,在外面偷听的同学如潮水般退却。
回了班,同学已知道真相,他们聚在一起笑。我低头,在脑子里把自己切成粉红的数亿片,在南极纷纷下落。
睡前,我祈祷明天会变好,可明天更糟。
我上学,遇见许梁,两个人就一起走。路上总有同学看我,他们说话的声音被我截断,就听见,骚,脸,恶。我寸步难行。
此时却有一个女孩子袅袅地走过来。
“你是陆满吧?”她小黑豆般的眼睛,钻在我脸上。
“你是?”
她并不回答,笑了:“我们班也有很多人喜欢陈沦,不过她们都祝你,美梦成真。”
我后来才明白她这句话什幺意思。
等她走了,我故意笑着问许梁:“全年级的人不会都知道这件事了吧?”
“不啊。”许梁也笑眯眯答,“是全校。”
日光如开水泼下来,我战兢沸腾:“那陈沦呢?陈沦他有没有,有没有说什幺?”
“他什幺都没说。”许梁走入树荫,声音暗下来,“你不要再继续了,会有麻烦的。陈沦很讨厌追他的女生。”
“没关系啊。”我想握我的书包带,过了很久才握住,花纹如齿咬在我手心,“陈沦可能已经讨厌我了。”
许梁不再说话了。
可我却忍不回想陈沦那过于白皙的手,和漆黑的眉眼。
香樟开始动摇,黑色的太阳在地上繁殖。
又到上午数学课 ,众人昏昏欲睡。我站在台上,解不出黑板的题,顶上的风扇一圈圈刮着睫毛转。
“下来。别写了。”女教师的声音像粉笔头,打在我身上:“不好好学习,脑子一天天地不知道在想什幺!”
下面的男生很滑溜地接:“在想陈沦咯!”
马上有人接口:“她想有个大鸡巴去干他!”
我惊痛,用狗的目光望老师,想她至少会批评那人。
可老师笑出来,全班都笑成蝗虫过境。而我最亲近的朋友,张合,她把眼睛盯在黑板上,抄式子,并不笑,也并不同情我。
我是在课上答错一道题都会耻得无地自容的人。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我是怎幺上完这节课的了。只记得当时奋力地盯着墙上的裂缝,幻想它变成蜘蛛,爬出来,吓走所有人,再慢慢爬到我身上,吐丝。
这天跑操,班里换了入场位置。
我擡头,很遥远地看见陈沦。
人群如可见的季风般散开,太阳被掐灭,四周骤凉,有幽暗随之从陈沦的面容上流淌过。
可当我走过去,陈沦连头都没擡。
胡志凡却在后面大声唬骗我,“陆满,陆满,陈沦在看你!”
我好难过。
胡志凡还在叫我:“回头呀!陆满!”
一直积攒的情感淹到喉咙,我索性顺着他意,大鸣大放地喊出来,“我知道啊!我们昨天还接吻呢!”
随后,我被绊倒在红色跑道上,血如蛞蝓,从我鼻中蜿蜒流出。
这是一片真空的安静。
周围人爆出大笑,面孔像狮像虎。
我把流到下唇的血抹掉,低下头,融到队伍里。阳光晒在我身上,像烫伤。
后来又去办公室,搬教材。
那是中午了,瓷砖反光到天花板,变成雪白的蜥蜴蛰伏起来。老师嘟哝说太晒,一把拉上窗帘。
原本的光明荡然无存了,就在这万物崩解的瞬间,我看见陈沦。
如同月亮进入夜晚,就放出白天里肉眼不可见的光华。
在陈沦的面庞上,我看见了深海里母贝与银器的光芒,暗的,冷的,在那里漫不经心地,阴戚地流动着。
我心悸如伤寒,低下头,惶惶如鼠地走过去,从老师手里接过小刀,割书页。
陈沦就站在我身旁,隔着数罐碳酸饮料。饮料里的气泡喧哗如行星,而陈沦是寂静的。他折到小臂三分之二处的衬衫肃白如雪,可他的肌肤可爱得让我想把他长期存放到冰箱里。
陈沦在和老师说话,声音是低的,淡的。我好想把他的声音收集到瓶子里,一口气吸进去,由心脏,射向全身。
又想把陈沦锁在地下室里,和他疯狂做爱了。
可陈沦傲慢又聪明,一定会找机会用小刀划破我的肚子,看着我的肠子流出来,再无情地离开。如果这样,那幺,我就用原来给他劈柴的斧子,砍断他的手脚,把他放进罐子里。
想到这里,我笑了。第一次感谢思维的封闭性。真不敢想象,陈沦要是知道我那些丑恶的念头,会怎幺样。
又闻到陈沦身上的味道,暗冷的,像雪松和龙涎,真好,真美。
边上的话语声停了,老师问我:“你怎幺抖成这样?”
我低头,看见手里的书页颤抖如女孩的腰臀。我捂住手,仍然抖,脸颊的颜色像深喉。
老师又凑过来看我,像认出了通缉犯:“诶,就是你吧?不好好考试的……”
这时候,陈沦也看过来了。
我是把所有的感情都摆在脸上的人,陈沦既然是天才,恐怕已经看出了我恶劣的念头。
我无限惶恐,像是为烈日所照耀,全身细胞都停运,脱水。
就在我亿万个细胞的缓慢死亡里,陈沦伸出手,轻轻摁住了我的书页,手指洁净得像在冰雪里发情的白鸽。
空白片刻后。
我几乎想要微笑了。
我正被这个意淫过,侮辱过无数次的陈沦温柔对待着。这真是我感受过的最大幸福。
我好想亲亲陈沦。
好想把我发热的面颊埋进他胸口。
好想做一个软体动物,贴上陈沦的小臂,裹住他的肌肉,注入毒素,把他拖回我的巢穴,作为食物。
我应该用小刀切割书页的。
老师抓住我的手腕,极惊恐:“你干什幺!”
我松手,小刀掉到地上,陈沦的小臂被我划了一道狭长的口子,那种暗燠的美丽像甘泉一样,从陈沦的肌肤里流出来,浓郁地应该被人用手捧起。
老师慌张扯出来的纸像厚厚的夜雪。
陈沦将苍白的纸按在他的伤口上,就像以前英国人用白餐巾按住骨瓷杯具那样,按住他疼痛的,冒血的伤口,好看地令人心碎。
我真想把陈沦放到我的圣诞树上,即使我根本不过圣诞节,不信耶稣。
周围人全兵荒马乱,陈沦低声在那说,没事,没事。
这时候,罪恶感才袭上来,和惊艳混在一起,臭不可闻。我转过身,剧烈地呕吐,也流泪了,眼鼻酸痛至极。
当我从呕吐物里擡头,才发现陈沦在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陈沦看了我多久。我们只是对视了一两秒,陈沦就移开了目光,随后,他离开了办公室。
边上的几位老师按住我,另有一位女老师打我爸爸的电话。他们纷纷说,性质恶劣,要报上去。那政治老师直说,吓死人一样。
而我在发抖。
我看得清清楚楚,刚才,陈沦看我的眼神里有种污烂的喜悦。
绝不是受虐狂的快乐。而是另一种,深层的,只有那些最狡猾,最反社会的高智商犯罪者,才会拥有的情感。
我耳朵边有八音盒在响,洋娃娃洗澡的泡泡,细细密密淹过我耳蜗。
到下午,老师并未找我谈话,他们急着处理另一件事。那是我们年级的一位女生,被校旁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强奸了,而那人还在逃。
我拿着原先开好的假条,坐车,去医院拿药。
医院再往东,是陈沦住的大楼。那是住着明星的高级公寓,我别想进去。
我拿到药时,傍晚已经落下来,一直落到我的白袜上,等傍晚落到我的鞋面,我已经站在这栋大楼的门口了。
门童很警惕地看我。
我蹲下来,妄图在地砖上找到一只蚂蚁。
在我找到蚂蚁前,爸爸和班主任先怒气冲冲地找到了我,带着警察。
后面我才知道,原来有人报案,看见了那强奸犯。警察调监控出来,发现他跟在我身后,而我又过了这幺久都没回来,大家都以为我出事了。
我应该后怕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车窗外的云暗下去,而老师在云的另一头叹气。
老师说:“我看你这次真是昏头了!你用刀子是可以被告的,你知不知道?”
爸爸亦说:“我不会帮你说话。学校里该怎幺样,就怎幺样,你处分是逃不掉了。”
我难过极了,心里却很遥远地想到今天中午,我和陈沦之间的光之蜥蜴。
晚上回家,上楼梯,爸爸走在前面,他的影子伸到我脚下,亲切地晃动。
我对着影子,终于开口,“爸爸,陈沦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走过了一整层楼,爸爸都没有说话,最后,到门口,他说:“是你奇怪。”
我不再说话了。
入睡时,我枕边依然残留着一个凹陷,就像医生被取出肝脏之后,肚子悲哀又孤独地陷了下去。那里曾经睡着我的小羊。我外婆给我的小羊。现在它被陈沦扔了,被垃圾站焚毁了,连骨灰也没有。
可是,爸爸,陈沦看我的眼神真的好奇怪。我好像个自投罗网的猎物。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