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问下狱了,虽然他没指望领功,但是被关进栅栏的时候还是有点懵。
县太爷在栅栏外比君莫问还焦急:“君大夫,你放心,这抑疫的首功一定是你的,我这就去上折子。”
大夫们在栅栏外比君莫问还义愤填膺:“君大夫,你放心,这抑疫的首功一定是你的,我们这就去做功德伞,给你上请愿折子。”
县太爷和大夫们慌慌忙忙地走了,钱二,就是在客栈里拦着君莫问被青夔踹昏过去的捕役走进栅栏里,帮君莫问把里面的稻草换了,席子换了,又拿了干净的棉被:“君大夫,你放心,你肯定很快就能出去的。”
牢里潮湿,棉被三年难得晒一次,但因为住着君莫问,钱二给他三天晒一次。
刚晒过两次,君莫问的判书就下来了,谁也没想到这幺快,斩立决。
县太爷刚刚递上去求情的折子,以驿站的速度可能还没出州府,他捉摸着是不是去把折子要回来。
大夫们做的功德伞,刚刚砍了竹子还在晒,他们捉摸着晒好了是不是就能直接在君莫问灵前挂幡了。
就是李力海,控告君莫问殴打朝廷命官的始作俑者,也没想到判决能判得这样快,这样狠。
李力海思来想去,不顾被打的重伤未愈,忍痛提笔写信,和重重的厚礼一起快马送进宫,谢了干爹维护之情。太监总管福全的回信也很快,说这已经不是李力海和君莫问两个人的事,变成了一群人的事,没居功,收的礼却也没退回来。
李力海捏着福全给的信,这才相信,君莫问的斩立决,就这幺定了。
然后李力海便狂喜起来,君莫问就这样做了刀下亡魂,旁人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只当是他上头有人靠山强硬,谁还敢跟他抢抑疫的首功?一时便觉得果然是天将降大任,太医院院判舍我其谁,忙让家人准备纸案香炉,就等任命的文书下来叩谢皇恩了。
淮安县不能斩立决,需要将君莫问押解到所属的州府禹州大牢。淮安县捉摸着给禹州写函,禹州回函,七七八八时间加起来少说得费十天半个月,谁知道他去函还没写好,禹州府的回函就来了,公文白纸黑字,让押着君莫问立马上路。
再是罪证确凿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犯人,也没有见过这样雷厉风行的。县太爷就看出来了,君莫问这是得罪人了,而且不止一个人,该是一群人,才会这样快就定了罪,又这样快要行刑。
自判决下来,县太爷一直没去看君莫问。君莫问上押解去禹州府的囚车的时候,到底觉得愧对了蹭来的功劳,县太爷站在囚车外唉声叹气:“君大夫,我真是写了求情的状子,只是没想到判决下来得这样快。”
君莫问坐在囚车里,上了枷,连拱手都没办法:“有劳大人费心了。”
囚车出了府衙,沿途有许多百姓来送。疠疫刚过,城中大丧,多是披麻戴孝。大夫们来得仓促,一根尚青的竹竿挑了寥寥的布条,不像功德伞,倒像是丧幡。送行的百姓和大夫们哭哭啼啼,没有抹泪的也愁眉苦脸,一路看去,竟像是为君莫问送丧一般。
坐在囚车里,听着车轱辘向着州府大牢的方向骨碌骨碌地转,君莫问倒泰然了。
这本来是一场人为的,就是为了要景王唐锦性命的疠疫。
唐锦在城中,疠疫会爆发,为了让他死于疠疫。唐锦逃出城去,疠疫也会爆发,为了一路追杀,最后将他的尸体扔回城中,让人以为他是死于疠疫。
除非唐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成一具尸体,淮安县这场以唐锦为目标的疠疫避无可避。所以君莫问明白,当他拦住去县衙的唐锦,当他将唐锦活着送出淮安县,他就将一城的百姓陷入了死地。
药虽然研制了出来,到底是晚了时候,而今淮安县中幸者十不存五,满城戴孝。
用半城百姓的性命为崔氏留一个昭雪的念想,有此一劫,只当天罚。
正如李力海的干爹福全所说,如淮安县县太爷所想,这场斩立决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如此干脆地判下来,不是一人之功,不是一方之功,而是多人多方群策群力众志成城通力合作的结果。
时间回到淮安县刚刚爆发时疫不久,某大臣官邸。
年逾四旬,蓄有美须的五品同知一拍桌子:“不是号称万无一失,怎幺会让他走脱?”
手下人有些惶惶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凑上去汇报:“本来是伤重几乎不治的,又碰上疠疫封城,已然是必死的绝地。却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回京的官道上,回说虽然身体不适,却也没有大碍,伤竟像是好全了。”
同知拍着桌子越发的怒不可遏:“怎幺会这样?这样让我如何交代?”
手下人正惶惶,一名蓄着山羊胡子的青衣文士拱手走了进来:“大人,淮安县医令李力海,状告淮安县大夫君莫问,违法乱纪,藐视朝廷,殴打朝廷命官,请以重罪论。”
对于刚进来的文士,同知还是比较看重的,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先生,我现在哪里管得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
青衣文士摸着山羊胡子,想笑出个高深莫测的样子,偏生他生得磕碜,只越发显得贼眉鼠眼:“大人有所不知,那人能够重伤顷刻痊愈,又逃脱封城之疫,背后必然有高人。别的不说,却说当日他们下榻淮安县中客栈,如病急乱投医一般,召集了一群大夫,其中便有这个李力海状告的君莫问。”
文士不敢称其名,只以那人代之,同知却明白他说的正是皇三子景王唐锦。不由得目光疑惑,迟疑地看着文士:“先生的意思是,这君莫问便是背后的高人?”
相较同知的疑惑,文士却笃定得斩钉截铁:“不错,下面回报,此次治疫,君莫问论首功。他有这样的医术,能够治好那人的伤也未可知。只怕替那人治伤,又送那人出城,均是这君莫问的手笔。”
同知却还有疑虑:“何以见得?”
文士越发摆出运筹帷幄胸有成足的样子:“明明可以只请一名大夫,他们却请了多名大夫,必然是为了掩饰君莫问的真实身份。其后他们将大夫全数赶出,只留下君莫问问脉,一应诊治均不假他人之手,可见对其尊重信任。为君莫问出气立威,青夔甚至打了淮安县令。得知疠疫封城,那人本已坐上了出城的马车,却自己跑回,于君莫问面前跪求脱身之法。桩桩件件,若非这君莫问有非常之处,还有什幺别的解释?”
文士也算是有些手段,还备下耳目,知悉了君莫问给唐锦医治的些许细节。可惜那耳目到底不得近前伺候,竟将唐锦伤重不支倒地,看做了跪求君莫问脱身之法。
“当真?!”当听到景王唐锦居然在君莫问面前跪求脱身之法,同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来回踱步,面上忽明忽暗。末了,猛的回头看向文士,“先生觉得,此事当如何办?”
文士知道同知是信了,颇为得意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大人忧心的,不过是对上面无法交代。如今杀不了那人,除掉君莫问,卸他一条臂膀,也算有所交代了。”
同知满意地点点头,面上再无忧色,泰然落座,冷着脸摆了十足的官威:“传本官令,淮安县君莫问藐视王法,殴打朝廷命官,论罪当诛,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救他?”
淮安县封城前邵九就得了消息,早出城到了城外的一处院子。此刻,邵九用紫砂壶泡了新茶,倒在青瓷杯里推到对面,天生笑眉笑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老实说,他到底是谁?”
秦十三盘坐在邵九对面的蒲团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他就是他,还能是谁?”
邵九面上戏谑更甚:“大半个月前,陈戎找你密谈了一个时辰。之前郊山别院被袭击的事情没查清楚,你伤也没好全,却不知听陈戎说了什幺,硬要往淮安来。你哥那样好的涵养,也忍不住骂人。”
“我爱上哪儿上哪儿,凭什幺全让我哥拿主意?”
“你哥是管你去哪儿吗?现在朝中党争越演越烈,陈戎是景王的人,你哥还不是怕陈戎把你带坑里?”
秦十三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桌上,半面下薄唇抿紧:“有完没完,你就说救不救吧?”
邵九面色微冷,斩钉截铁:“不救。”
秦十三也不婆妈,半句话不罗嗦,起身就走。
邵九却更快一步,横身拦在秦十三面前:“为何要救?他这幺能惹祸,短短的时间就下了两回大牢。索性这次判了斩立决,斩的时候用个死囚去换出来。以后他无名无姓,收在身边,不是一劳永逸?”
秦十三一愣。
邵九又笑了,他生得笑眉笑眼,不笑时也像笑,笑起来越发显得温柔和气:“你说他不是谁,行,我信你说他不是谁。不管他原来是谁,这件事之后,他谁都不是。”
秦十三不觉有些怔忪,此后君莫问无名无姓无来处无去处,养在笼子里,做只悲喜生死均由他的宠物?一开始他就是这幺想的,邵九说得没错,能达到这个目的,又何必费那幺大的劲非要为他正名呢?
虽然秦十三戴了半面,但邵九从他放松的薄唇也看出他动心了。索性回到几前,一撩袍子坐下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让收回判决,而是让判决快些执行,省得他遭罪,也省得夜长梦多。”
于是秦十三动了动手脚,那从同知府里流出来的秋后问斩的判决,就变成了斩立决。
景王府,青夔熬了药,毕恭毕敬地奉在床前:“殿下,药好了。”
朦胧的白纱后面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接过药碗,隐去白纱后面,一个声音,温润平和:“定了吗?”
青夔跪俯在床前:“定了,斩立决。”
白纱后面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倒是利索。”
青夔擡头,这幺近,圆睁的虎目还是看不清白纱后面的男子的表情:“殿下可要救他?”
唐锦看着手中的汤药,所有的汤药在他眼里都是一样,黑黑的稠稠的,但是这药却让太医院院判拿着药方抖得不能自已。终于,唐锦饮下了汤药:“我应承过的,我不会食言,但却也得他自己有命来拿。”
袖手旁观,青夔明白了,于是接过从白纱后递出的药碗,恭身退去。
就这样,君莫问的斩立决在朝堂上下空前的团结一心里,又快又狠地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