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来的君莫问真是想立功想疯了,一条白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什幺德行。”
君莫问跟覃襄吵架的事,当日就传遍了整个军营。兵痞对于得到他们认同的将军的尊敬信任之情是十分强烈的,别说说些风凉话,要不是蒲猛在旁边护着,上去打的都有了。
对于这些非议最好的反击就是做出成绩,君莫问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士兵如何使用止血绷带。
覃襄答应君莫问可以在两小队士兵二十四人中试用绷带,作为嘉云关的土皇帝,一言既出,这自然是没有折扣的。但送过来的都是什幺样的人,可就很难说了。
按照君莫问的想法,他希望来的是斥候。眼下灰鹤蠢蠢欲动,但到底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事,只有小规模袭击侵扰百姓。除了斥候,城内守军极少有接触灰鹤兵的机会,更别说受伤需用到止血绷带了。
但很不幸,给君莫问点齐的两支小队就是城中守军。
覃襄治下严苛,而今备战,城中守军本来训练就重,训练之后累得半死,还要额外到君莫问这里来学怎幺给自己缠布条,自然就有抵触情绪。再加上拥戴覃襄,知道君莫问顶撞覃襄,就更不配合。
虽然有蒲猛帮忙,但他到底不过是个御侮校尉,权责有限,能约束着那些被点的士兵天天到君莫问这里报到就不错了,至于到得准不准时,学得专不专心,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一连半月,君莫问说得口干舌燥,兵士绑个绷带还是歪七扭八,君莫问也有些泄气了,怪他太过冲动,顶撞覃襄。这半月不说士兵都给他冷脸白眼,便是日常的吃食也开始短缺,再这幺下去,月俸也要克扣了。
非议白眼吃食钱财这些就算了,更让君莫问发愁的是,兵士学得稀里糊涂,不用验证也知道效果有限。跟覃襄的赌眼看着要输了,到时候就算真的靠蒲猛说情,免于军法,以后再想在嘉云关出头,就更难了。
“报——报——”一骑飞驰而来,覃襄正在校场上练兵,马上的斥候跑到覃襄面前屈膝跪地,大声疾呼,“将军,有十余灰鹤兵奔袭浣花村,掠夺民财!”
覃襄肃容:“点兵!”
等覃襄率兵去了,那斥候还没站起来。他不仅没站起来,反而晃了一晃,倒在了地上。
蒲猛上前扶住斥候,一摸一手鲜红湿濡,这才发现斥候受了伤:“叫军医,快!叫军医!”
晚间,覃襄从外面回来了,他浴血归来,风尘仆仆,不显得狼狈,倒显得越发星目剑眉容光焕发。他点了百名士兵,都是未历战事的新兵,应对多有损伤,但人数倍于敌兵,到底全歼灰鹤兵,也算是小捷。
覃襄正要沐浴,蒲猛来请:“还请将军随我去一趟伤兵营。”
闻言,覃襄眉头一皱,虽然当场士兵没有死亡的,但却多有受伤的,若是伤重不治,这一场小捷可就大打折扣了:“出了什幺事?”
蒲猛一看覃襄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茬了,连忙道:“是好事。”
想了想,蒲猛又改口,表情古怪:“对将军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
覃襄看蒲猛奇奇怪怪的,便跟着去了伤兵营。白日那报信的斥候见覃襄亲自前来,吓了一大跳,挣扎着要坐起来给覃襄行礼:“二营斥候杨二狗,见过将军。”
白日匆忙,杨二狗又戴了轻甲没看清楚,此时覃襄才发现这斥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杨二狗背后受的伤,趴在床上,覃襄将他压回床上:“你受了伤,不要讲究这些虚礼,我就是来看看。”
听见覃襄这样说,杨二狗十分感动:“谢谢将军。”
覃襄又宽慰了杨二狗几句,杨二狗越发感动,眼眶都红了。覃襄侧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蒲猛,用眼神问他到底让自己来干嘛。
站在旁边的蒲猛将杨二狗和覃襄慰问和被慰问了半天都没有说到重点上,早就不耐烦了,被覃襄一看,立刻火急火燎地看向杨二狗:“你跟将军说说,你怎幺跑回来的。”
此问一出,杨二狗的眼圈更红了,他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少年,此刻满面懊悔自责:“在浣花村外面,老周早就发现了不对,我却觉得灰鹤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大白天,又离嘉云关这样近,结果惊动了灰鹤兵。我年纪小,没有经验,别的人都不愿意跟我一组,还是老周好心,主动要跟我一组。我背上挨了一箭,老周却为了救我,被灰鹤兵杀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蒲猛一拍大腿:“谁让你说这个,说重点!”
覃襄瞪了蒲猛一眼:“怎幺说话呢?”
本来悲伤落泪的杨二狗被蒲猛吓得一缩,困惑地擡着头:“什幺重点?”
蒲猛看着覃襄脸色,调整了一下语气,甚至勉强扯着嘴角露了点笑:“就是往后面继续说,说你中了箭后面的事。”
“我中了箭,好痛,流了好多血,但是我想着我不能让老周白死,不能让那些村民遇难,所以我就马不停蹄地一路跑,一路跑,终于跑了回来,见到将军,”杨二狗看向覃襄的眼神满是崇拜,“我知道将军一定会救那些村民,为老周报仇的。”
论年纪,覃襄的确比杨二狗大,但也不足以大到当爹,最多算个哥哥。沐浴在杨二狗如同看着父辈般濡慕的眼神里,覃襄沉默了一下,才摸了摸杨二狗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
杨二狗眼睛晶晶亮,狗崽子样欢喜地看着覃襄,要是真是狗,他估计要对着覃襄把尾巴摇断了。
“哎哟,我的爹,你急死我了,”蒲猛一拍大腿,他可不是让覃襄来这儿演一番父慈子孝的,“我是让你说你中了箭,那灰鹤的箭最是阴险,力道又足,你正中背心,如何能挨到跑回城中?”
杨二狗看着他新鲜出炉的乖儿子蒲猛:“我那时虽然看不见伤,却也知道自己流了许多血,周身发冷,眼前发黑,这血一直流下去,肯定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用一条白布缠住了伤口,那白布还是老周给我的,缠白布的方式也是他教我,我现在活下来,他却死了……”
说到这里,杨二狗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呜呜的哭。
蒲猛见杨二狗终于说在了点子上,趁机将从杨二狗身上拆下来的染血的白布呈给覃襄。
蒲猛没有说话,覃襄一看蒲猛呈上来的东西却也懂了。他也有一卷相同的东西,洁白,棉质,寸许宽,叠成卷状,君莫问给他的,递上来的时候,那相貌俊秀的医者说——
——将军,这不是小事,这是攸关将士生死左右战事胜负的大事。
——请将军容禀,若此物能够推行,若军中将士懂得使用,必然能够减少伤亡,最大程度的保留战力,便能左右战局胜负。
——是,我是为了立功,我求着来嘉云关便是为了立功,男儿在世,求功名利禄,求富贵荣华,这有什幺可耻的?
——我试了,不奏效,那是我志大才疏,不学无术,将军训斥我,这个错我认了。但是将军因我生而殊色心存偏见,连试也不让我试,这个错,我不认!
覃襄看向蒲猛手中的绷带,神色复杂。他的面前浮现出那张白皙俊秀的确当得起生而殊色这句话的脸,或许的确是他因为那青年生而殊色便心存偏见了?
“虽然这次你有功,但是到底不明显,赏钱没多少,还用的是将军自己的钱。但重要的,将军决定大规模推行你的,嗯,那个什幺止血绷带了,”蒲猛得意洋洋地冲君莫问挤眉弄眼,“这些事,你都得谢我。”
君莫问见往日冷脸白眼的士兵都拿正眼瞧自己了,把玩着刚拿到手的银子,赏银的确不重,但只是这份赏赐的含义,便已然很重了,他连连点头:“是该谢你。”
蒲猛话锋一转:“将军没亲自来,你别生气,他肯推行止血绷带,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他到底是将军,你也给他留点面子。”
君莫问当然不会生气,这次的事实在是他运气。不仅仅是说杨二狗刚好碰上灰鹤兵,刚好杨二狗拿到了止血绷带,刚好杨二狗会用止血绷带,刚好被止血绷带保住一名的杨二狗让蒲猛发现了的运气。更是说遇见的了覃襄,遇见的是身居高位却不同于蛮横兵痞心系百姓将士的覃襄的运气。
覃襄如今威望,军中唯他马首是瞻,他若是咬死并非这止血绷带的作用,君莫问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谁让这就是根本不讲理的军营,覃襄就是一群根本不讲理的兵痞的头子。
覃襄在给君莫问做脸的时候,就是在打自己的脸,遇见一个愿意打自己脸给手下做脸的上官,君莫问还有什幺好抱怨的呢?
“为了谢你,我请你喝酒,”君莫问抛了一下刚到手还没焐热的银子,冲听见酒就咧嘴憨笑的蒲猛道,“也叫上将军。”